但见前面的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颜若雪眼前一片黑暗，接着就倒在了街上。
“啊？！”没有月亮的晚上，屈指可数的几颗星星与昏黄的两盏灯笼，照不亮青石板的路。洪言正思忖着前方究竟是何人，身材如此蹁跹娇小，忽然那轮廓可见，颜色却看不分明的女子，如迎风的弱柳般不堪重负地倒下去了，顿时惊讶得不失文雅地快步走了过去。
渐渐看清了她的妆容。她虽然标致——是的，只是五官的搭配看着合适，却没有同龄的少女应有的妩媚与柔情。
洪言寄居在静华寺，每逢佳节，也总会有不少女子在母亲的偕同下来还愿。诗云：“养在深闺人未识”。未出阁的女子，总是不允许外人看的。
即使是来寺庙里烧香还愿，也总是轿子到了门前才停下，被丫鬟搀扶着，纱巾遮面，团扇把仍看得清眉目的面容再掩盖一层，莲步轻移，匆匆地就往寺院里走。虽是想尽一切办法让她们不被任何人看见，可从她们那怕羞的神情、娇娆的眼睛还有姹紫嫣红的衣裙装饰中，也可以发现，这是群韶华盛极的少女。
眼前的这个少女，和她们不一样——真的不一样。若是多一点妩媚，那一定已经成为京城的传奇了，可她没有。她有的只是拒人千里的冰冷。最重要的是她的大胆，竟然能够在夜幕降临之后还无人陪伴地走了出来。那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即使有这个胆量也经受不住事后将会引发的言论吧！
她现在心里一定充满了悲伤。她没戴面纱，胭脂水粉退却后的残红一览无余，眼眶四周还有强忍着泪水的痕迹。她的垂鬟分肖髻已经完全凌乱了，结鬟像是挂过树枝一样，被生拉硬拽了下来。发鬓还有一朵粉色的小花——这与她外表看起来甚不相符，说不定被强迫戴上的——枯槁的褐色已经从花瓣的边缘发展到中心。
洪言缓缓蹲下，试着拍了拍颜若雪的肩：“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颜若雪毫无反应，她已经进入沉睡状态了。
洪言又稍稍重一点地推了推：“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外面？你是从哪家来的？”
颜若雪似乎感觉到肩上有了点力道，可她身心都太累了，以至于完全睁不开眼来。
论当前该怎么办，洪言从小受的教义告诉他，自己竟然把这个姑娘发现了，就不能不见死不救、无动于衷；可教义偏偏又告诉他了一条，难道他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别说把眼前的这个姑娘带回静华寺里，等她醒过来了再放她回去——那还必须要把她抱走了——就是再碰一碰她，都已经是大逆不道了！
洪言正左右为难之时，“叮”地一声，一块系着一条绳子的铜牌松动了，从颜若雪的腰带上掉下来。
这就是颜若雪每月被强制要求进宫时的通行令。最厌绮靡之风的颜若雪，甚至坚决制止了穗玥把这块牌子设计得华丽繁复。因此铜牌上既没有镂空花纹，也没有花鸟鱼虫，只在中央简简单单地写了几行字：
特批：
颜云祥之女
颜若雪
每月进宫
“原来是颜尚书的千金颜若雪。”洪言心想。他从不关心市井上对颜云祥府邸里的猜测与闲话，更不了解颜若雪的身世。只是不解，礼部尚书颜云祥的小姐，怎么会这个样子独自出现在夜晚闭门的街市？
他小步跑向颜府。正欲叩门，见颜若雪还没回来，直觉认为出大事了的穗玥就“刷”地一下拉开了一扇半边的黑漆的大门。
半个时辰后，穗玥又匆匆回到颜府，从颜府带来了四个搬着黄藤春凳的小丫鬟。
又过了半个时辰，穗玥、洪言，还有抬着黄藤春凳载着颜若雪的小丫鬟，这才从闭门已久的街市再度回到颜府。到这时候，已经漏壶声将涸，窗灯焰已昏了。
……###……
“大夫，小姐得的是什么病？”
这是颜若雪醒来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昨晚她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了那条白天是闹市，晚上就成了海市的街上。当对面走来的一个人影快要靠近的时候，她的意识就完全模糊了。
颜若雪挣扎着要起身。在她正要动不动，静止平衡的时候，穗玥就立刻把她按了下去。
“小姐，大夫还没有诊治完，好好躺下。”穗玥的话说完，颜若雪才发现，床上粉紫绣花鸟的帐帏完全地垂了下来，只有她的左手现在被拉到帐外诊治。
“小姐并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所致。我开个方子，让小姐好好调养调养，休息一日便可下床。”大夫退到了外室。穗玥也跟着出去，拿了最细的狼毫与杏红的薛涛笺供开药方（为求平安，常用红色纸开处方，不要疑惑）。
大夫走了，穗玥也没进来。倒是蕙儿和香椿两个小丫鬟进来支起了药铫子为颜若雪熬药。药铫子放在房间里，倒也没引起颜若雪的埋怨——她从不熏香，药香倒让这雪洞一般终日连气息都是寂寥的闺房多了些生命气息。
外室，低低的是两个人的谈话声：
“那么她知道是你发现她的吗？”穗玥的声音。
“我想还不知道，她肯定完全不认识我。但我能确定我以前都见过她几次。”洪言的话。
“你确定？你见过她？”压低的惊讶与不相信。
“是的，我完全能确定……”谈话声远了，那是洪言与穗玥走到了外室以外的花园里。
“他们又有什么不可告知的秘密？！还有，那个声音是谁的？”颜若雪不管还累不累，一撑床就坐了起来。刚掀开帐子准备套上外衣，这时……穗玥就进来了。
“小姐，你不知道你昨晚多晚才回来，我们怎样让你回来！还有，你知道是谁发现了你的么？”
摇摇头，当然不知道，穗玥是在履行父亲“时时刻刻看好小姐”的任务，明知故问。
“那我马上就让你去看看是谁——天斋书院你肯定知道吧？可是天斋书院的书生找到你的！快更衣盥洗梳妆，快！”在穗玥的一叠声催促下，颜若雪依旧不紧不慢地忙完了，由穗玥拉着走到花园。
颜若雪看到那个把她“捡”回来的救命恩人，大惊：啊？！我不是都遇到过他两回了吗？
第一回，是她还没失去自由的时候，去天斋书院偷听看见的他。谁知他忽一转头，似乎已经把在窗缝里窥视的她一眼望到底了。她赶紧往回跑，制造了一整个街市的闹剧。第二日就被告知剥夺自由了。
第二回，是她与穗玥为入学上街做准备的时候，她到了奇货居的一个小房间里，看一幅悬挂在墙上的水墨画。一转身，竟碰碎了一个砚台。紧接着，又是这种窘迫的时候，洪言竟然又出现了，还替她赔了钱！
“小姐好。”洪言从容不迫地微笑。颜若雪发现自己又神游得好远了。
“你……好……”按照颜若雪的猜测，这肯定是笑里藏刀。等会就要向自己讨墨烟冻石砚台的债了！
“小姐昨晚不知为何独自倒在街市，恰巧在下遇见，见小姐腰间的铜牌写着姓名与家世，于是来找过丫鬟，把小姐带了回来。”不疾不徐地阐明自己来的理由。
“哦，知道了。我还需要休息，再会吧。”慌忙挣脱被穗玥拉住的左手，毫不吝情地就回闺房里去了。
“小姐总是这样冷淡，请公子体谅。”穗玥反应很快，马上赔礼道歉说。
“无碍。没事的话，在下先告辞了。”洪言说着，转身要离开。
“蕙儿，香椿，送客！”穗玥转头命令房里的小丫鬟，然后进屋里照应颜若雪了。她答应过颜云祥，不管颜若雪在哪里、怎么样，都要时时刻刻照看好。
颜若雪还想着，以后千万千万不要再遇见洪言了。每一次，都是在她最丢脸的时候。自己最阴暗的一面都被一眼望到底了。天斋书院也千万不要去了，纵然她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跟他们一样。
她不知道，只展示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的不算爱，只有当自己最坏的一面一览无余还不会被对方介意的，才算是真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