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洪言没有回到天斋书院去。
除了与洪言志同道合的几个同学和巧言令色著了名的学生之外，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公然反抗。但是善于观察的学生们发现，下午仍是苏旻的课，他甚是宽厚仁慈，且心神不定。没有一个学生这次被罚站走廊。快下学时，静华寺的一个小和尚出现在书院门前，阴沉着脸，大步走向苏旻，递过一封洪言的请假信，然后收拾好洪言的东西离去。到寺前三尺的时候，突然把鞋使劲往地上擦了擦，好像要把书院里带来的凡尘都磨掉一样。
“好，他可以暂时不来。不过要是还是这么一根筋走到底，要是有什么道理不懂，那别归咎于我。”苏旻对吴渊和钟昇这么说。他的说话方式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已经足够让钟昇不再争辩一句。
静华寺的厢房里，洪言面对翻开正对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页的书本思索了一下午，最后他还是想开了：圣贤之道或许确实与当今情况不符，但他还是决定继续寒窗苦读。只是重要里的重要，在“兼济天下”以前必先“独善其身”了。好吧，明天上午就回书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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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到底有没有再听啊？”穗玥看着只顾低头吃饭的颜若雪，脸上都一排黑线了。
“……”颜若雪保持沉默，继续吃饭。偌大的桌上菜肴杂然前陈，她几乎没碰，最近的一盘胭脂鹅脯几乎要告罄了。
“我再重复一遍。小姐要与其他学员好好相处啊，要多交朋友！长期这么孤独下去是不行的。小姐这几天的舞蹈进展了多少？学会了什么宫廷礼仪？还有，叫了几个朋友？是哪家的小姐？”
“罗伊依。知县的小姐。”管都不管前两个问题，直接跳过。颜若雪柔漪般的纤手捏着乌木镶银的筷子又移动到胭脂鹅脯的碟子里，一声清脆的声音说明，碟子已经空了。
用自认为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音量叹了一口气，穗玥心想，颜若雪还是这样，即使是朋友，也不是什么豪门显贵的小姐，而是罗伊依这种七品芝麻官的女儿。“既然小姐喜欢，再端一碟胭脂鹅脯来。”她低声唤来小丫头。
“我看不一定。你随便端一盘菜放在小姐面前，她都可以吃完。”这个小丫头名唤蕙儿，年方八岁，还处于无所顾忌的年龄。刚才一直观察着颜若雪的吃饭，现在吃吃地笑着。
穗玥心想：“这么多的菜，不吃倒浪费了，不如试试看。”怀疑地把一盘油盐炒枸杞芽端到颜若雪面前。颜若雪真的看赛没看，放到碗里就吃了。
“小姐……小姐……小姐？”吃完晚饭，颜若雪又照往常一样，望着油灯就遐想起来了。
“小姐……穗玥姐姐已经第三百一十一次喊你了……”蕙儿也在旁边跟着附和起来。
“……啊？！……”听到有一个与三百一十一次的重复不同的童声，颜若雪顿了一下，这才从倒在床上变成坐起来的状态，“穗玥又有什么事？”
“小姐，这几天学到了些什么？给我们看看吧！”穗玥咂着干燥的嘴唇憋出了一句。
“哦，那我继续保持原有的状态！”
“小姐……你究竟在想什么呀？难道你不想像她们一样才华横溢，将来进宫里去么？要知道，好多女子就是想破了脑袋也要进去的呀！”
“你要想，你代嫁宫中啊！”刚倒下去又“腾”地坐了起来，而且比刚才慢悠悠的动作果断得多，“无论如何，我就是不喜欢浓妆艳抹，不喜欢阿谀奉承，不喜欢在看不见的镣铐里还虚伪地对别人客客气气，我更不喜欢那些眼里只有权势的皇子和只知道邀宠的妃子！”
纵使有很多想要阐明理由的话，颜若雪现在也倦于争辩了。颜若雪完全不知道现在要干什么，跨步走出了卧房，甚至走出了颜府的大门。
穗玥愣了一下，只是平静地叫了一声：“小姐，小姐，你回来！”
不知颜若雪是真没听到还是不想听，总之，没有回头。
穗玥镇定自若地继续拿起了针线。她知道，颜若雪是不会走远的。
……###……
这时洪言正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想去天斋书院道歉，内心里又极其不愿低头。
当时苏旻选择全身而退时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左右为难……
从来没有思想感情的颜若雪眼里汪满了无人理解的泪水——谁说她没有思想感情？她其实有着比常人更丰富的情感，只是她总是会私下处理掉自己的情感。幸而是晚上，街边除了几盏灯笼，再无亮光，否则，颜若雪青丝凌乱，被迫簪于头上的插花也枯萎了，要是被人直视见，是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理由的。
她记得了，十一岁有一次，当父亲逼着她从此只做针黹女红一类的事，她也大闹了一次，夺门而出。当时夜幕初上，她一直在外面游荡到了天将明才回颜府。当时时值寒冬，回颜府后，她在床上躺了三天才稍稍好转。这期间，父亲从来没有来看过她，只有穗玥一直陪伴在她前后左右。
她又听府邸里的老婆子们说，在她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父亲也总是每晚的后半夜才归家。母亲就整夜守着空房，望着冰冷的鸳鸯枕，等着一个“忙于公事”的丈夫归家。
事实上，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颜若雪听着老婆子们午睡前的闲话，父亲和母亲共同生活了九年，而父亲实际上完全还没有碰过母亲。她只不过一个多余的人，多余的人，多余的人。
那是十四年前。时恒元帝莅临颜府，颜云祥在府中大宴满朝文武百官。那个晚上，她的父亲喝醉了，她的母亲三十年来没被碰过的身子成为别人的了。虽然颜若雪的母亲已经得知有了她，却只字未提——尽管老婆子王焕邱家的已经细心地观察了出来——她变得爱吃腌菜，爱喝竹笋虾丸汤。对妻子连看都很少看一眼的颜云祥完全没发觉。直到十个月后的那一刻，他才知道他已经有了一个女儿。
“我早就该知道啊！我本来就是一个不该出生的人……”颜若雪此刻仍然漫无目的地在游荡着，眼泪开始一滴一滴地落在一路过来的路径上。
只见前方一个颀长的黑影渐渐地移动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颜若雪感觉到四周浅黄的灯笼都暗了下去，眼前一片混沌。接着，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