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密访

小说: 锦绣凰图 作者: 锦言妙鱼 字数:8845

  荣嫔侍寝后的第二日晋为从四品婉仪,接下来的两日依次是静嫔、岚良媛侍寝后晋为顺仪和嫔。这日一早,众人依旧早早来到仁寿宫给太后请安。太后气色和精神都好,特意留我们多说了一会儿话。岚嫔的快言快语很是惹太后喜欢,众人不时笑声连连。

  及至最后,太后道:“明日哀家和太妃们要去天宁寺礼佛七日,悼念先帝,也为皇上、百姓祈福,婉仪位分最高,哀家不在宫中的时候你要领着她们悉心伺候皇上,谁都不可任意妄为。”众人皆谨声应了。

  九月的天气已然凉爽,数日来除了给太后请安、应承来访之外,我大多数时候都在这景和宫后园消磨。这日午后,环铃拎着裙摆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小姐,乾元宫那边传了旨意,说是皇上今夜召了小姐呢!”

  我听了并不意外,也实在算不得欢喜,只是顿了顿,抿了嘴角:“那就去预备吧。”

  我记得文川那时双臂温暖地环抱着我,道:“到时我一定会握着你的手,陪在你身边。”

  晚膳时分,敬事房便有内监过来宣了正式的旨意,我在宣旨内监例行公事的恭喜声中接下旨,一个人平静地俯首而拜——文朗自是不会晓得这些,即便晓得,他要牵手陪伴的那个女子,也不是我。

  天渐渐黑下了,我盛装端坐在屋内,看着外头他们特意挂起的红灯,突然怀疑起来。为何我可以异常平静得如一个旁观者,尚不如一遍遍朝外张望的几个丫鬟?

  “来了!”

  外头传了声音进来,我立起身,由着环佩帮我披上一件织锦的披风。

  来的自然不是帝王,而是乾元宫来接的软轿。祖上规矩,三品主位以上的妃嫔方有资格在各自宫中侍寝,余的都需至乾元宫。戌时而至,丑时而归,不可通宵伴驾。我只是小小的六品贵人,自是例外不得。

  秋日的甘露软轿以薄缎为罩,轻盈得如梦幻一般。很快,软轿进了乾元宫,停在甘露殿门外,有小内监扶我进了殿门,便带上门退下了。

  “臣妾参见皇上。”

  愣了一会儿,我选择跪下尽我的本份,话刚出口,心中却一松。虽是强忍着,却还是抬起了头,再看向文朗时,他那戏谑的表情终于让我笑了出来,那一点点惶恐亦消失无踪。

  好一会儿后,文朗歪头看我:“快起来吧,我愉儿可喜欢这个封号?”

  我轻轻点头:“瑜字甚好,又同音,多谢朗哥哥!”

  文朗示意我来到内殿的榻旁坐下,我这才看到坐榻的矮桌上摊了五六本奏折。他用手拍了拍这些折子:“前些日子我故意寻了个由头问起年初时江南贡品的案子,明里叫曾经插手过的户部、吏部、刑部和现任江南织造各自递个评述上来,暗里则唤宋浩然盯住各方动态,查访一番。”

  我一挑眉:“睿蓉家的案子?看朗哥哥如沐春风,想必是有了头绪。”

  他说着,拣出一本奏折递与我。我细细看过,皱了眉:“这孔祥礼对此案似乎知之甚多,可言辞却只是表面功夫。乍看来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实则既没有讲明中饱之术,也没有道出贪官源头。”

  文朗轻轻击掌,点头道:“正是如此!你说他这般是何居心?”

  我低头微一思量:“奏折写得直白露骨,却隐下关键之处,若非有难言之隐,便是为着自己留退路吧。”

  “愉儿果真好心思,宋浩然带回的消息正是这样。原来这贪官又将目光盯在了孔祥礼身上,想继续捞些好处,但这孔祥礼见这贪官后台有不稳之势,唯恐被卸磨杀驴,故而放手一搏,隐晦地奏上一本。”

  听到这里,我突然问道:“这官员难道是……”

  “礼部尚书陆有章,贵太妃的父亲。”文朗叹了口气,微微摇头,“父皇定是知晓,只是碍着贵太妃没有追究,不想这陆尚书却不思收敛,越发变本加厉起来。”

  我跟着担忧:“那朗哥哥预备怎么办呢?”

  文朗有些无奈地点头:“也罢,明日我就借着孔祥礼的奏折为石之江平反。那陆有章,就再由他几天。”

  我突然思念起了睿蓉,不知她这一个多月过得可好:“睿蓉知道此事定会十分欢喜。”

  文朗突然语出惊人:“明晚咱们溜出宫去看睿蓉,如何?”

  我欢喜又期待地点了头,与文朗细细筹划起出宫的事项来,这才发现我被安置在景和宫是他特意安排的。那景和宫正门距离乾元宫不远,后门则有一条相对僻静的路直通进出内宫的芳华门,实在是行动时很好的中转驿站。

  看看时辰已至子时,我道:“愉儿是时候回去了,朗哥哥也辛苦了一天,早点歇着吧。”

  文朗看看外头,点点头,眼睛随即往床榻上看去。

  那床上正中铺有一条白色锦帕,我自然知道它的用处——

  文朗看着我没出声,我回到坐榻旁,将桌上的茶碗盖子抓在手里,用力在木榻扶手上一磕。

  只听闷闷的不大一声,碗盖便碎在了手中,

  割破了手掌,血慢慢流了出来。

  文朗皱着眉,取过那锦帕,帮我沾拭手上的血迹,接着又细细地将碗盖碎片上的血迹拭去。

  “皇上?”见里头没了动静,常远在外头小心翼翼地候着。

  文朗开口吩咐:“该回了,叫外头预备。”

  常远应着,外头很快就有了动静。

  这时,文朗抬手将我的发髻拆开,我一怔,这才大悟。他见我红透了一张脸,又好气又好笑,低声道:“你呀,总是坚强得让人心疼。记得回去上些药,这样下去,二哥定会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我低下头不言语,文朗轻轻叹了口气,扬声道:“去吧!”

  常远推门进来,我跪了安,一名宫女扶我至外殿简单地绾了头发,我罩了披风正要离去,又听见文朗的声音:“明儿个一早传旨,瑜贵人晋为瑜嫔。”

  回到景和宫,几个宫女和内监都候在门口,口中尽是恭喜。

  迎了我进去后,我便吩咐人都散了,只留了环佩和环铃服侍我净身。待没了人,我才张开一直半握着的右手给环佩看:“我弄伤了手。”

  我将经过说与她二人听,嘱她们要万般保密。

  子时已过,我早觉得困倦,随即宽衣睡下。

  戌时才过,文朗便乘了轿辇大张旗鼓地到了景和宫。我领着一群宫女和内监做足一副受宠宫妃的模样,仪态万千地接了驾,迎了文朗进云知苑内院。除了环佩、环铃和常远外,吩咐其他各宫女内监都在外头候着,谁都不得擅自入内。

  进到屋里,我与文朗换了常服,细细叮嘱了常远和两个丫鬟小心留守,便从后门出了景和宫。

  月色如水,入夜的后宫十分静谧,我二人专拣昏暗僻静的小道左弯右绕,小心避过了好几拨巡夜的内监侍卫。

  我们继续前行,很快便到了内宫的城墙边。我突然心生不安,扯了扯文朗的袖子:“朗哥哥,如今不比以往,你以九五之尊的身份这样独自出宫,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文朗拍拍我的手:“愉儿真是个操心的命,我再轻率,也不会当真独自出宫。总要有个人照应,何况还带着你。”

  “你那点花拳绣腿可还记得?”文朗笑着伸手指着那暗红色的宫墙,“可跃得过去?”

  我头都没抬,皱了皱脸:“朗哥哥就取笑愉儿吧!”

  这内宫墙虽说比外城墙要矮不少,却足两丈有余,我绝没可能跃过去。

  文朗摆明了是寻我开心,笑着摇了摇头,伸手遥遥一指:“唉,那就只好劳驾瑜主子从芳华门绕出去了。”

  我悠悠一笑:“如此甚好,月色娇美,臣妾刚好陪皇上赏月散步,好不惬意!”

  果然,不出三步便听到身后衣袂声逼近,只得使尽全力勉力向前。堪堪过了二十余丈,气息就跟不上了,发觉文朗已在身侧,于是干脆停下来,匀着呼吸,与他慢慢前行,听他道:“愉儿这逃跑的功夫还真是不错的。”

  我听了哑然失笑:“朗哥哥这话可不新鲜,我家中哥哥便是这般取笑愉儿。”

  眼看芳华门就在前头,远远看着,门是开着的,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立了两个人,想来是文朗安排的人手。我收了声,退到他身后。

  走得近了,那两人迎过来,后面是个小内监,前头一个看起来是个侍卫。只见他压低了声音:“参见皇上。”

  我一个后宫妃嫔,芳华门已是我能涉足的极限。既然文朗没有讲明,我也乐得无人招呼,只装模作样地扶了文朗上车,自己随即也钻了进去。

  余光扫过那侍卫时,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心中转念却未及细看,待坐转身后刚要掀起帘子瞧,小内监已然牵了马前行了。那侍卫随行在一侧,晃动着更加看不仔细。

  “外头是不是睿蓉的哥哥?”

  石睿尧我是见过的,只是当时相见正是我心慌意乱的时候,对他的模样记得并不牢靠。何况能在夜间出入皇宫的只有禁军侍卫,让我一时也没能想到。

  文朗点头道:“他已封了副尉,你二哥晋了佐领。”

  我一喜,二哥升了官职呢。昏暗中看不清文朗的表情,我刚要开口,却看到他朝车外瞧了一眼,示意我噤声。

  我晓得是到了西华门,外头有查问的声音,只听石睿尧淡淡地道:“皇上吩咐的公务。”

  接着,想是他掏出了有分量的信物,那守门侍卫再没有一句话便迅速放行了。

  马车出了城门又前行了少许,拐了弯停下来。听到几声马蹄响,外头又是一个压低的声音:“参见皇上,微臣奉旨在此候驾。”

  我一下子雀跃起来,期待地看着文朗。他笑笑,示意我前去应对。我忙掀了帘子低声叫道:“二哥!”

  二哥一惊,张了嘴呆住。倒是那石睿尧反应过来,低了头:“是瑜嫔主子!”

  我冲他笑笑:“好久不见,石副尉。”

  “臣参见瑜嫔。”二哥的声音中带着喜悦,却并没忘了自己的职责,将手上牵着的两匹马给了石睿尧一匹,两人上了马,我也收回身子坐回车内。

  不多时,马车就在我家门口停下来。我并不急着动,只让二哥去叫门。直见到远伯开门出来,我才下了马车。

  远伯看见我时着实吓了一跳,瞪大眼睛:“小姐!哎呀!真是小姐!你怎么……”

  “远伯,”我打断他,低声道,“把值夜的下人都支开,叫爹娘到正堂,就说是我回来了,别惊动姨娘们。另外,让琴婶去唤睿蓉。”

  远伯一一应了小跑着进去,我回身见文朗已然下车,二哥吩咐小内监赶了车在一侧等候。

  将文朗引进正堂后,我亲自端了茶给他,爹娘这才急匆匆地赶过来。人还没进屋,就听见爹爹的声音:“愉儿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他已看到了端坐屋内的文朗,慌忙跪拜:“臣参见皇上、瑜嫔主子!不知皇上前来,未曾出迎,实在罪过!”娘也忙跟着跪在一旁。

  文朗温和地开口:“慕大人不必多礼,朕是私密而行的。”

  我得了文朗的眼神指示,赶紧上前搀扶起爹娘,随后拜了家礼。娘红着眼眶抚摸我的手,几欲落泪,只是强忍着。

  “慕大人,你对石之江的案子怎么看?”

  文朗一句话惹得我回头去看,爹爹为官多年,自是知道分寸,道:“宋大人晋升后,翰林院修撰尚无,石大人想必当得,到明年,礼部会有个主事的缺。”

  虽是答非所问,但文朗属意原本在此,我不禁钦佩起爹爹的睿智来。

  此时,我见到琴婶在门外露了个头又退回去,心下明白。于是示意娘稍等片刻,迈步走了出来。

  睿蓉果然已在廊下,见了我十分欢喜:“姐姐!”

  我笑着,一个多月未见,看睿蓉的气色尚好,我心中也就安心多了。

  “睿蓉,你哥哥也过来了,瞧见了吗?”环视四周,却没看到石睿尧,“该是去巡视了吧。”

  睿蓉朝我身后张望了一眼,问:“是……他过来了?”

  我看着睿蓉,微笑着点头。她终究还是不知该如何称呼文朗:“来,进去吧。”

  领睿蓉进了正堂,文朗正与爹爹说着什么。抬头见了她,嘴里立刻停了声音。我见状,忙唤了爹娘告退出来,并带上门。

  我自挑了旁的房间与爹娘相叙,免不得细细相询,相视泪眼,且略过不提。后来爹爹提到三哥很快会到禁军当差,应该就在石睿尧的管辖范围。

  待丑时过了,琴婶过来寻我:“小姐,二少爷说时辰差不多了。”

  我立起身子,不舍地拜了爹娘,到正堂外,见只有石睿尧守在门外。

  我看着他,淡笑道:“我自幼并无姐妹,见到睿蓉后十分投缘,亲如一家。你是睿蓉的兄长,便也是我的哥哥一般,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睿蓉这一边。石家很快便翻得身,你在外头,凡事要多为睿蓉打算,她后头的路,想必并不容易。”

  石睿尧似乎十分意外我会这么说,垂下头,声音坚定:“是我肤浅了,你的话我记下了。”

  此时,二哥走过来:“马车备好了,已过寅时,咱们不能再耽搁了。”

  我点头,进得屋,见文朗和睿蓉在偏厅的榻上并排坐着。我提高音量:“朗哥哥,咱们该回了。”

  文朗朝我点了点头,站起身,又细细嘱了睿蓉好几句。睿蓉红着眼睛帮文朗理着披风,只是频频点头。

  我走上前去,抚着睿蓉的背:“睿蓉就好生在这边住着,左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春选便可入宫了,到时候也能解了我的寂寞呢。”

  我顿了一下,又道:“至于这段时候,我便在宫中帮你看着朗哥哥,保管不叫别人抢了去!”

  此言一出,睿蓉和文朗脸上都带了笑。

  我趁势与文朗离了慕府上马车返回,爹娘自在门口恭送。本是一切顺利,不料马车渐近西华门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石睿尧在外头低声禀告:“皇上,西华门有大队仪仗。”

  我和文朗俱是一惊,忙掀了帘子瞧。西华门从来不是仪仗出入的宫门,况且又是这个时辰,除非……

  “是太后!”文朗只瞧了一眼便锁紧了眉头。

  我也有些焦急:“太后这个时辰回来,不走神武门而选西华门,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文朗点头:“定是有事。”

  “咱们此时定是进不去了,这仪仗走完至少还要半个时辰,恐怕天都要亮了。”

  我看着那长长的队伍,心中没了主意。别无他法,我们只好把马车挪至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原地等待。

  宫门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已是卯时,后宫内清晨洒扫的内监和宫女已然多了起来,行动大大不便。但我与文朗已顾不得这许多,再过一刻就是早朝的时辰了,实在耽误不得。

  文朗也是心急,拉着我左绕又跃。他对这后宫道路方位熟极,脚下功夫也好,我二人终是有惊无险地回了景和宫。

  一进景和宫后门,就见满脸焦急的常远极度不安地候在园子里:“唉哟皇上,您总算回来了,可急死奴才了!”环佩也惊慌地朝我凑过来。

  文朗脚下没停,匆匆往内院去,口里一连串的问题:“太后不是还要好几天时间才回来吗?怎么今儿个就回了?为什么走西华门?”

  常远一溜小跑跟在后头:“皇上,您可是不知道,昨儿晚上您刚走,就传来昭成小郡王生了急病的信,管事嬷嬷禀了荣婉仪,婉仪主子不敢作主,就遣人过来寻皇上,奴才只能说皇上已睡下了。后来就召了太医,可不知怎么的太后得了信,连夜就从天宁寺回来了。寅时到的,仁寿宫刚派人过来请皇上呢,奴才斗胆回了说皇上先去上朝,下朝后就去看小郡王。皇上您要是再晚一刻回来,奴才这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我听了,惊出一身冷汗,是致凡病了!这等大事拖了一夜,不定要闹出什么岔子。

  不过眼前没有我仔细思考的时间,挨过眼前才最最要紧。于是扯着环佩急急地吩咐:“快去伺候皇上更衣,叫外头的轿辇预备着,皇上这就上朝去了。”

  一番手忙脚乱后,总算是及时将文朗送上了御辇,跪在景和宫门口送走了他。我这才长嘘一口气,对扶我起来的环佩说:“叮嘱咱们宫里的人,行事要格外小心,切不可乱说话。”

  环佩也一脸担忧,复又宽慰道:“小姐已是正五品嫔位,留宿皇上虽不合规矩,但也是有先例的,就算责罚也不会很严重的。”

  我摇摇头,没有出声。

  我回到屋内,唤环铃帮我梳头。刚拆了昨夜的发髻,就见桃云进来禀告:“主子,仁寿宫传了旨意,今儿个免了请安。”

  我挥挥手让她下去,环佩随即道:“既如此,小姐就睡下歇会儿吧,熬了一夜也累了。”

  我点头,遂叫她们俩也去歇着。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心中有所惦念,总是左右翻覆。不过两个时辰,待环佩端膳进来也便起来了。仁寿宫或者乾元宫都没什么消息,我心中总是隐隐有些不安。直到晚膳时分,有称小郡王的病情已有好转,我心下才稍稍安定。

  这时,环佩突然跑进来:“小姐,仁寿宫的孙嬷嬷过来了,说是太后传小姐过去叙话。”

  她顿了顿,神色凝重:“说是叫小姐独自前往。”

  我无奈地笑笑:“别担心,我会小心应对的,去去就回。”

  来到外头,孙嬷嬷向我施了一礼:“瑜嫔主子。”

  “孙嬷嬷快别多礼,不知太后这么晚了传召臣妾有何要事?”

  “这个奴婢也不清楚,瑜嫔主子随奴婢去了便知。”

  她将我引至佛堂外:“请瑜嫔主子在此稍候。”

  能看到太后正在佛堂中念经,我点头示意,便安静地候在院子里。

  少顷,太后已念经完毕立起身子,我见了忙跪下:“臣妾参见太后。”

  太后没有出声,只是慢慢踱到佛堂门口:“瑜嫔,你看这佛堂如何?”

  我不明所以,不敢乱答,只道:“宫中静土。”

  “静土?”太后轻笑了一下,“是安静,清静,还是……干净?”

  我更加不敢回答,只是沉默着。

  太后似乎也并未等着听我说什么,她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感:“瑜嫔,皇上昨夜歇在你那里?”

  我心中猛地一跳,忙俯身而拜:“是,臣妾知罪,是臣妾逾矩了,请太后责罚。”

  太后想要的显然并不是这个答案:“你以嫔位伴驾整夜,虽说逾矩,倒也算不得什么大罪。”

  见我闭口不语,太后话锋一转:“瑜嫔,皇上昨夜不在宫中,你们去了哪里?”

  虽早有担忧,但当太后当真直接问出这个问题,我还是惊得身子一颤。太后何等人物,立刻发觉了我的异常,更加坚定清冷地盯着我。我知道此时否认辩解都无用,此时说是罪,不说也是罪,决计不能供出睿蓉是第一条。她和文朗还有大好的幸福,万不可断送在我手中。

  既打定了主意,倒也无惧,我咬了唇,垂下了眼睑。

  太后看出我的坚定,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却是直接叫了我的名字:“愉儿,往日里,哀家曾觉得你是个知礼重情的好孩子,很多事只当不知,由着你们。只是今日,才知你原来也是这般有心思的,实在令哀家失望。”

  太后扶着孙嬷嬷的手出了佛堂,至我跟前:“既然你不愿开口,便在这静土安心思量吧。”

  说罢,她又吩咐孙嬷嬷:“找个人在这儿侯着,什么时候她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叫她宫里人接她回去。”

  太后随即离开,留我一人跪在这佛堂的院中。

  夜凉如水,坚硬的青石硌得膝下生疼,我索性咬牙挺了,渐渐便也麻木,只剩下冷。

  听着风声,寅时,身上越发难过起来。此时,阴沉了一晚的天下起了雨。没有风雷闪电,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毫无征兆地洒落无尽冰冷。

  衣衫很快湿透,我终于哭出来,安静地哭着,微弱又坚定地表达着些微的抗争。混在雨水中,很快淹没无踪。

  天微微亮的时候,雨停了,抬头看着那渐渐蓝亮起来的天空,空气中有雨水混合泥土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觉得身上好过了些。

  一阵脚步声杂乱而至:“小姐!”

  我看着突然出现的环佩和环铃,一时有些迷糊。接着是孙嬷嬷的声音:“太后吩咐,瑜嫔可以回去了。”

  环铃急得要哭出来:“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张张嘴,没有说出话来。环佩道:“先别问了,把小姐弄回去再说。”

  说着,她用一件硕大的披风把我裹了个严实,用力扶我起来。我的腿早已没了知觉,哪还站得稳。她二人试了几次,我依旧瘫坐在地上。

  环佩索性也不再徒劳,就地帮我揉着腿上的穴位,环铃则用力地帮我搓着手。腿渐渐能动了,我看看天色,沙哑着声音:“不早了,快走吧。”

  毅然靠着环佩搀扶着站起来,我用力伸了伸腿,一步步挪出了仁寿宫。

  回到云知苑,环佩早预备好了一大桶温水。丢了几味药材进去,又用力搅了搅,这才帮我褪了湿漉漉的衣衫,泡在水中。

  为了慢慢加热回暖,环佩特意调了温水,但我冰冷的身子泡进去的时候依然觉得滚烫。我颤抖着呼吸,将全身没入水中。

  桃云进来,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主子,太后那边的请安,是不是报病不去了?”

  我喘了口气:“要去啊,太后礼佛回来,又逢小郡王急病,今日的请安怎么能不去。”

  “不行!”环佩坚持着,“小姐你不要命了?会落下病根的!”

  我苦笑道:“都这样了,也不在乎多走一趟,顶多半个时辰便回了。我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不能再叫人寻了错处去。”

  环佩紧皱着眉头,半晌后回头吩咐桃云:“再加些热水来。”

  我当下松了口气,闭上眼,将头枕在环铃递过来的垫子上,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过得一刻,身上舒服了些,环铃帮我洗净绞干了头发,又扶我起来穿衣梳妆。

  我看着镜中极度苍白的自己,放弃了脂粉掩饰。无论怎样的脂粉,恐怕也盖不住这副模样吧。

  再到仁寿宫已是一屋子人,好在我到得晚,并不及与旁人说话,只在心中祈求不要出什么差错。

  太后出来了,我努力隐到人群中,齐而下拜。太后如往常一般叫起,给五品以上的赐座,我是新近晋位的,未曾听训,尚不能坐。

  今日请安的气氛有些沉闷,太后听了荣婉仪禀了几日来的琐事。当提及我的侍寝晋位时,太后目光悠悠地移转过来。我拼着一口气力,稳稳拜下去。好在太后并没有难为我,只简单训诫了几句,便叫我坐了。

  此时的我已透支得几近昏倒,刚有了喘息的机会,外头却报:“皇上驾到!”

  我暗暗叫苦,只得复又站起,跪倒接驾。

  五品以上不过四五个人,我现下跪的位置十分靠前,眼看着文朗明黄的身躯停到我身旁:“儿臣给母后请安!”

  太后笑着:“皇上今儿个下朝倒早,快坐。”

  文朗转过身,对着一地的妃嫔:“行了,都起来。”

  众人应了,一一立起。

  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借前头倪乐宁的身子遮掩,伸手扶着旁边的椅子借力。不想此举躲得过太后,却躲不过文朗的眼睛。他一把扶起我,立刻发觉了我的虚弱:“怎么了?”

  我忙从文朗手中挣脱,却不想此时使了力根本稳不住重心,一个摇晃,竟再一次被文朗扶住。不敢也无力再挣扎,我低头道:“臣妾无状,请皇上恕罪。”

  文朗终于意识到不妥,轻轻松开了我,回身走到主位坐下,没有出声。

  太后冷着脸,也不开口,僵局还是荣婉仪打破的:“瑜嫔妹妹的脸色很不好呢,可是生病了?”

  众人的目光齐齐瞧着我,我只当未见,努力压下阵阵晕眩,扯出一抹笑,小心地回答:“是染了点风寒,不碍事的。”

  荣婉仪立刻露出关切的神情,颇得体地开口:“入秋了,早晚天凉些,妹妹要多注意身子。”

  我不想再成为焦点,没有接话,只轻轻点了头。

  太后终于开了口:“瑜嫔身子不好要多将养歇着,平日里没什么事情就少走动些,免了一个月的请安侍寝,安心在自己宫里静养吧。”

  太后顿了顿,又道:“你们谁都不要去打搅,包括皇上。”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错愕。这明抚暗贬的,实则是将我禁了足,连文朗都不能探望。对于一个新宠晋位的妃嫔,实在是很重的责罚了。

  文朗一下子变了脸色:“母后……”

  “皇上!”太后定定地看着文朗,“这后宫之事,哀家还拿得主意!”

  文朗满面惊疑,我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跪倒拜下去:“谢太后恩典!”

  我没有抬头,不知道太后与文朗的表情如何,只听见太后道:“嗯,哀家要去看致凡了,你们散了吧。”

  众人随即跪安,太后走了,文朗尚在殿中。他没走,在场无人敢动,皆面面相觑。少顷,文朗冷着脸走了,大家这才三三两两地离去。

  环佩扶着我慢慢往回走,尽管她尽量帮我承担着身子的重量,我依旧无力为继,没几步便累得精神恍惚。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愉儿!”

  我扭过头,才发觉御辇就停在身后。文朗从轿辇上下来,拥住了我,转身朝御辇而去。终是我仅存几分的意识提醒着我,擅登御辇可是大罪:“皇上!”

  文朗紧紧搂着我,一言不发地将我打横抱起来放到辇上,很快轿辇便稳稳前进。此时的我已无力再拒绝,只得窝在文朗怀里,感受着他温暖的胸膛,身上却觉得越发冷了。

  “愉儿,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文朗低沉的声音有些缥缈,我突然觉得很委屈,却连哭的力气都使不出来。流了几滴泪后,我觉得累极,也不再硬撑,任意识和一切嘈杂离我而去,堪堪坠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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