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皇

小说: 锦绣凰图 作者: 锦言妙鱼 字数:10546

  接下来的日子一直是灰色的,太子薨逝,举国齐哀,着素服,停礼乐。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前几日水米不进,后来身子不行了,也拗不过身边的人,一些时甜时苦的汤汤水水维持着我的性命,浑浑噩噩,时睡时醒。

  醒来的时候我就反反复复地回忆文川最后的模样,一遍遍让自己痛到麻木。

  爹娘和几位哥哥都来看过我,诸多劝慰,我却只是沉默着。爹娘无法,只是叮嘱环佩好生照顾。

  文朗作为暂执事的皇子十分忙碌,数日无暇过来,只是遣身边人时常过来送信,几乎每日都会带不同的消息给我。

  皇上欲让位却突丧太子,哀痛不过,病得沉重,自初三起便未早朝。

  初四深夜,太子侧妃赵惜墨因过于悲痛早产,为前太子产下一位遗腹皇子,遵前太子遗愿取名致凡。

  初九,皇上复朝,与众臣商议再立储君一事,却无结果。

  十一日,陈大将军等武将提议按顺位次序立四皇子文晖为太子。

  十二日,以倪丞相为首的一干文臣明志愿遵从祖制立前太子之子致凡为储,储君亲政前由数名辅政大臣及皇子摄政。

  接下来数日都争论不休,每日都能听到某某官员加入某方阵营的消息,也有不少临阵变节的情况。

  十八日,皇上在朝堂上昏厥,一时大乱。

  十九日,传来皇上病情危重的消息。

  文川才刚离去,尚未安眠,就已没有人记得他,这便是生在皇家的悲哀。每每想至此处,我就恨不得随他去了。直到五月二十这日的晚上,睿蓉和环铃正左一句右一句地引我开口,环佩急急地进来对我说:“小姐,王爷来了,还有一位故人。”

  我听到了,余光也瞥到文朗的青色衣衫和一抹白衣进了屋,却并没有什么反应。故人又如何,什么样的故人能抵得上那一个。

  “愉儿妹妹。”

  这声音让我浑身一颤,转头看去,跟在文朗后面的竟是一身素衣的赵惜墨。

  我见了赵惜墨甚是激动,张了嘴却不知要说什么,只是直直地望她,泪如泉涌。

  那赵惜墨亦是眼泪汪汪。

  我看着她明显消瘦憔悴的容颜,脱口而出:“小皇子可好?”

  她缓缓扯了一抹浅笑:“还好,又奶娘照看着。”

  环佩也是突然醒悟,赶紧扶她坐下:“王妃才生产不久,尚未出月,怎的就随意走动,会伤了身子的!”

  赵惜墨凄然道:“身子已不重要了。”

  她看了看我和文朗:“愉儿妹妹、王爷,请暂且止了悲伤,惜墨有重要的话说给二位听。”

  我和文朗听后对视一眼,文朗吩咐:“环佩和环铃守好门口,莫让任何人接近。”

  随后他又对赵惜墨道:“睿蓉与我,便是二哥同愉儿一般。”

  赵惜墨会意点头,看着睿蓉,眼里微露些许羡慕。我则拭了泪,强打精神等她开口。

  赵惜墨顿了一下,语出惊人:“殿下临走前,留有遗诏。”

  我与文朗皆惊诧莫名,悲喜交加,面面相觑。

  “那两天殿下昏迷不醒,病情每况愈下,初三丑时前后,殿下竟转醒过来。我惊喜着要去喊太医,却被殿下阻止。殿下说,他怕是好不了了,让我不要哭,为他准备诏书和印章,并认真记住他说的话。”

  说着,她拿出一张诏书,摊开来。那笔迹虽无甚力道,甚至还有些拖沓,但我依然一眼便认出是文川的亲笔。诏书内容更是石破天惊,红彤彤的太子印迹之下只有六个墨字——

  愿立五弟为储。

  我朝历代规矩,太子一旦册立,无重大过错不可擅废。太子殇则立其子,早殇无子则依太子遗诏或酌情改立。如今皇上病重,在这朝野上下吵成一片的情形下,文川的遗诏此时出现,将文朗也卷进皇位的争夺,可谓又是一把利剑,定会将局势搅个天翻地覆。

  赵惜墨看向文朗:“殿下还给王爷留了话:‘五弟,江山和愉儿我都托付给你了,你要帮我照顾好。’”

  文朗听了满面悲伤,我更是泪水充满了眼眶。

  接下来她凄然地望我,我意识到文川也留了话给我,急得心都要跳出来。

  “殿下留给愉儿妹妹的是:‘愉儿,没有了我,你定要好好的,照顾自己,找出害我之人。’”

  她垂下眼睑,吸了一口气,复又抬眼:“还有一句:‘愉儿,我终究负了你。’”

  愉儿,我的愉儿,我定不会负了你。这是他临北上前亲口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他离开这人世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愉儿,我终究负了你。

  那个定不负我的人终究负了我,我再也抑制不住,泪如雨下。

  我不知道赵惜墨是何时离开的,当我恢复意识时,文朗和睿蓉也离开了。环佩一脸担心地望着我,我摇摇头:“环佩,我不能再一味地沉浸在悲伤中了,我要坚强起来,川哥哥还说要我为他报仇呢。”

  二十一日,已多年不理政事的老王爷被请了出来,与皇贵妃一起在朝堂主持议事。当众人论辩得同往日无二之时,四王爷遣人送来手书一份,声明自己才疏体弱,不愿参与皇位之争,请众武将改立他人。于是文臣一派立刻占了上风,立小皇子致凡为储几成定局。

  二十二日,皇上的状况越发不好,众臣皆主张尽快确立储君及未来摄政的皇子和辅政大臣。此时,前太子侧妃维宁郡主赵惜墨突然觐见,呈上前太子遗诏。经各部查验,确为真迹,一时间朝野震撼,众说纷纭。

  以大将军为首的一众武将纷纷同意拥立五王爷,倪丞相等几位重臣却以前太子有后为由坚持己见。虽然声援之人少了许多,但依旧不可轻视。

  一边是自己的孙儿,一边是儿子,皇贵妃一时也没了主意。老王爷更是意外,只得吩咐改日再议。

  这晚,当我听文朗叙述了整个经过,心中也是复杂。

  于公,若是立了尚在襁褓的致凡为储,一旦皇上一个不好,十数年内朝内大权必会落入丞相之手。就算将军相争,国家内斗也于江山无益。多年后又能否顺利归政,到那时摄政大臣根基已深,难免继续左右江山。

  于私,文朗多年来一直秉承自由,对富贵、权利颇为淡漠,他不曾也没有想过培植自己的势力门臣,若要接位可以说完全是孤家寡人。还有睿蓉,以她的身份,就算能够勉强进宫,也要从低位分熬起。纯净如她,又怎么能适应那可怕的深宫。我失去了文川,现在多么希望文朗能抛下一切与睿蓉偕老。

  于我,致凡是文川的骨肉,他为储我本该欣慰的,然而他那么小,又怎样能为文川寻出害他之人?致凡继了位,一干高官定会将文朗排斥于权力之外,到时我一个闺阁女子,又怎样完成文川的嘱托?连终身都会被许给一个陌生人,思至此,心又抽痛起来。

  当悲伤被眼前之事挤去部分位置,心中的计量也逐渐清晰。

  “如今皇上那边……目前拥立各方的官员,一心为社稷的恐怕没有几位,无不是想趁乱谋得势力。四王爷身子一直不好,小皇子尚在襁褓,无论立谁为储,都是理不得朝政的。谁也未曾料到四王爷会退出旋涡,他和淑妃娘娘一向无甚主意,此次这般,定是有什么缘由。而后又牵扯了朗哥哥进来,现在的一切都要看你的意思了。只要你表了态,便一切得解了。”

  见他二人都看向我,我顿了顿,刚要开口,忽见文朗身边的内监常远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王爷,宫里来了急信,请王爷火速进宫。”

  我们三人俱是一惊,文朗忙问:“说了什么事吗?还召了谁?”

  常远一躬身:“皇贵妃召了各位王爷王妃、公主郡王,还请了老王爷和几位一品大臣,似乎……是皇上不好了。”

  文朗陡然站起,疾步就要往外去。我稍一转念,赶紧冲过去拉住他,急急地道:“朗哥哥,形势紧急,且听愉儿说一句!”

  “此去许是抉择之时,你若不愿接位,只需咬定前太子有后,遗诏可以不遵。那维宁郡主身份高贵,致凡有着绝对纯正的皇家血统,自是当得大位,旁人定不会逼你。反之,将军虽不见得真心实意拥立于你,但他已别无选择,有军权拥护,有太子遗诏,又有皇贵妃和老王爷主持着,只要你宣布遵已故皇兄之愿,你便是天下之主。何去何从,朗哥哥要自行做个决断!”

  文朗怔住,他最后看了一眼睿蓉,终于转身大步去了。

  我立在原地,落着泪,从来没有如此矛盾和不知所措过。环佩扶我坐下,又扶睿蓉坐下,我二人坐在桌旁相顾无言,只是等待着。我们心里知道,这一夜将是改写历史的时刻。

  接近子时,别院的大门被剧烈地敲响,我忙派环铃出去察看。不一会儿,竟是满脸泪水的小喜冲了进来,一下子跪倒在地。

  我又是一惊,忙问何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喜带来的,竟是赵惜墨自尽而殁的消息。一同来的,还有赵惜墨留给我的一封亲笔信。

  愉儿妹妹,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去了。不用为我惋惜,我随着去服侍殿下了,你自可放心。

  殿下的毒很是蹊跷,那解药也十分可疑,定有害他之人,只能依靠妹妹和王爷彻查了。

  致凡已托付给母妃和静云了,如果有可能,也请你和王爷将来帮忙照应。不求飞黄腾达,只愿他平凡安乐。

  自从去年嫁入太子府,殿下便经常提到你,说将来要立你为嫡侧妃,要我不可为难于你。对于你,我想我是嫉妒的,但更多的,还是羡慕。

  殿下待我很好,我不愿说是相敬如宾,因为在我心中,殿下便是我的天和我的一切,特别是当我有了身孕以后,我相信他待我也是有几分情意的。

  那些日子,眼看着殿下一点一滴地消耗着生命,我的心碎了,我不知道他去了以后我和我们的孩子要怎么活下去。直到我看到殿下拼了命地等着见你,我知道,在他心中我永远也比不上你。

  殿下临去前留了遗诏和遗言,有给朝廷的、给你的、给王爷的,要我一一牢记。最后,殿下还有留给未出世的孩子的,还有给我的。

  “惜墨,孩子无论男女,都名致凡。”致凡啊,殿下的意思我懂,他定是不愿这孩子争夺储位,此时我的离去,致凡便可脱离风口浪尖了。

  愉儿妹妹,如果殿下只留下这句话给我,我想我会带着致凡平淡无华地度过今后的人生。但是,他还有最后一句,就是这一句,让我决定随他而去。

  “惜墨,谢谢你。”

  愉儿妹妹,今生我赶不上你,来生,你不要和我争,好吗。

  惜墨绝笔

  读完信,我已是泪流满面。

  娟秀的字体笔锋工整,丝毫不乱,可见她绝望又坚定的心境。想不到这赵惜墨对文川竟有着如此深的感情。文川给孩子起名致凡,叮嘱不可觊觎皇位,只求孩子平凡安乐。这一点赵惜墨懂,可算他的知己,我心中甚是欣慰。赵惜墨陪伴着文川走过生命最后的时刻,为他生子,又随他而去,我想,我亦是感激这个女子的。

  我问小喜:“消息可送进宫了?”

  他哭着点头:“已送了。”

  我叹了口气,正欲说话,忽闻丧钟响起,陡然敲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睿蓉,决然道:“睿蓉,恐一切已成定局了。”

  而后,我们几人俱起身朝皇宫方向跪拜。

  德顺二十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子时,德顺帝驾崩,终年五十三岁,谥号恭和广亲淳徽德顺皇帝。国丧三月,斋戒,停礼乐嫁娶。

  翌日,皇五子文朗登基,改年号为弘元,大赦天下。

  尊皇贵妃为孝仁皇太后,皇四子文晖被封为恒安王。

  前太子文川追封为靖诚王,其子致凡被封为昭成郡王,前太子侧妃维宁郡主赵惜墨随殉,追封为靖诚王妃。

  文朗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细细审问那两个在京的邪教人质,却无所获,均答解药不假,其余不知。无法,斩杀,后又派兵剿灭了那已为害一方多年的白锡教。

  我知道这其中定还有阴谋,只是新皇登基,时局尚不安稳,彻查之事只得暂缓。

  一个多月过去,京城前一阵的沸腾逐渐平静。文朗一直没有出过宫,虽偶尔遣人过来送书信或口信,也不过只字片语。

  我可以理解一个帝王在初登大宝时的忙碌,特别是文朗这种毫无准备的帝王。然而看着睿蓉一天天地沉默下去,我看在眼里,却爱莫能助。

  三日后便是先帝与文川的大葬,跪在门口看着那浩浩荡荡的国葬队伍,免不得再一次肝肠寸断。直到队伍消失在街道尽头,我才被环佩、环铃硬拉了回来,又哭了一阵,才渐渐止住了。

  翌日午后,小喜突然过来,说是皇上今日祭祀后要去靖诚王府看望小郡王,请我和睿蓉提前过去候着。睿蓉惊喜异常,我心中清楚,这是文朗故意安排的出宫之举,于是和睿蓉忙收拾了,随小喜进了靖诚王府。

  故地重游,我看着一草一木、一屋一瓦都颇为感伤,好在并没有多少让我伤心的时间,很快外面便喧嚣起来。听着叩拜的声音此起彼伏、越行越近地进了正殿,我二人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上次离别还是五王爷,此时已是帝王,虽早有心理准备,临到眼前还是不免心中忐忑。

  很快传来了文朗的声音,是在召见乔静云和小郡王,说的都是一些慰藉勉励的场面话。那个自称“朕”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疲惫,他所承担的是他从未曾想过的江山重担。

  转头看看睿蓉,她面上也浮现关切之色。

  正殿的召见很快便在婴孩的哭闹声中结束了,随着一阵脚步声,正殿安静下来。少顷,两个内监推开西侧殿的门,常远先迈步进来,四周查看了一下,同之前二人一起恭敬地立在一侧。

  此时我心中还在想象着那致凡的模样,不知有几分像文川。睿蓉则犹自想着心事,一时谁都没有意识到见驾该有的礼节。

  直到眼前一抹明黄,才蓦然惊醒,我赶忙低头跪下:“臣女参见皇上!”

  跪得急了,膝盖撞得直疼。睿蓉也紧跟着在我身边跪下,却没出声。

  文朗同样没出声,待几名内监退出侧殿关了门,他才一下子拉起睿蓉,又扶了我。此时的文朗看起来已没了往日的随意纵情,取而代之的是三分疲惫和一抹无奈。

  看着他们彼此相望,却又沉默,我道:“先坐吧,一月未见,定有许多话要说。”

  三人一同坐了,睿蓉先开口。虽还谨慎,语出已是关心:“政事定十分繁忙,皇上要保重身子。”

  “不要叫我皇上。”文朗还是略有责怪,“睿蓉,你都消瘦了。”

  睿蓉却不再开口,我一看这状况,还是要我来说,于是打起精神:“所谓思念惹人瘦,睿蓉这是日日思君的结果,朗哥哥应该欢喜才是,怎么还怪人家。”

  文朗这才带了点笑意,伸手握了睿蓉的手。

  “愉儿,我打算接睿蓉进宫。”

  一句话说得睿蓉突然惊慌起来,抽回了手看我。

  我倒不感意外,只是问:“睿蓉无论从身份还是年纪都不合此次遴选的要求,朗哥哥可曾禀了太后?”

  文朗有了几分焦虑:“还没有,就是因着这该死的规矩!我想着总要为睿蓉筹划个身份,再去禀明母后,不然母后也会为难。这些日子,她颇是辛苦。”

  文朗的话让我想起上次也是在这府里与太后的相见,那个伤心的母亲,于是点头:“朗哥哥可是打算为睿蓉编造个身份?”

  见他默认了,我又道:“五品以上官员家的嫡出女儿甫一出生便会被朝廷记录在册,如今睿蓉若要仿造身份只有两个法子,一是上报为庶出,二是顶替他人的嫡出身份。”

  “可这前者若是一般选秀还好,遴选之时是很难入选的。就算朗哥哥强行纳入宫中,地位也低,难免受人脸色。至于后者,在现在这个满朝敏感时期风险极大,一旦被拆穿,连太后许都保不了。必须找未曾在皇家场合露过面,年龄、样貌均相似,且身家绝对可靠的官员女儿,朗哥哥可有合适的人选?”

  一席话说得文朗越发黯然。

  这时睿蓉却道:“地位低下又如何,哪怕是一名宫女,我也是甘愿的。”

  “我怎能这般委屈你!我之前答应你的那些话,这一辈子都是算数的!从前我允了你做王妃,以后我定要你成为皇后!”

  文朗听了睿蓉的话急着表白,我则叹了口气:“朗哥哥,这话时机成熟之前万不可再说,小心隔墙有耳,会害了睿蓉的。无论如何,此事不能急于一时,只能待明年选秀再做打算。这大半年的分离在所难免,睿蓉就住在我那儿,我与她相伴,你自可以放心。”

  “也只好如此了。”文朗平静下来,点了点头,又道,“对了,愉儿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摇摇头:“我还能有何打算。”

  文朗看着我:“愉儿,二哥把你托付给我,我自要为你打算。眼看你也到了年纪,来年选秀的时候帮你选门婚事吧,你是个聪颖的女子,这种事拖得一年两年,拖不得长久,倒不如趁这大半年挑个中意的,朗哥哥自会让你风光。”

  他顿了顿:“我看那新状元宋浩然不错,家中尚无妻室,为人正直也很有想法。以前二哥就看好他,我亦打算重用。”

  文朗这么一说,我心中感激,只是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嫁作他人妇的景象。只要想起来,就会难以抑制地摇头拒绝。

  可是如他所言,拖又能拖上多久呢?文川将我托付的人已经是帝王,他有一整个天下需要照顾,我又怎能以一己之身去让他为难呢?。

  突然,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电光石火间,想到一条路,心中左右衡量些许,终做下决定。

  我问:“朗哥哥,这次遴选的旨意什么时候下来?”

  “就在这一两日,昨儿个他们已拿名单来给我看过了。”

  睿蓉在一旁插话:“有很多人吧?”

  “倒是不少,我没有仔细看,那名单里又没有你。”文朗安慰睿蓉的笑容,温暖而安心。

  “那么,就请朗哥哥回去,吩咐在那候选的名单里面添上一个,”见他二人皆是疑惑,我酝酿了一下,果断开口,“加上愉儿的名字,待殿选时钦点愉儿入宫。”

  文朗一怔:“愉儿?”

  睿蓉也是惊讶:“姐姐?”

  “你们听我说,”我郑重地开口,“川哥哥去了,愉儿心中已再无所盼,每每想起要坐待家中将来嫁入一个陌生人家,便心痛无比。只愿能寻个与世隔绝之地,再不思量这些烦恼。”

  “朗哥哥肩负江山之重,社稷之责,想必知晓那后宫是另一个朝堂,许多事帝王也无可奈何,想赏想罚都要再三思量,唯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此这般,以睿蓉的性子和背景,在宫中想必艰难。朗哥哥不护着她,她难保自身;护着她,她便成了众矢之的。到时候,别说升至高位了,就连性命都要日日提防,唯恐遭人暗害。至于这皇后之位,更是需要长久地谋划和等待。立后不是皇上一个人所能决定的,是整个朝廷乃至天下的大事。所以,如今于我们三人都好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愉儿遴选入宫,在明年选秀之前的这段时间,在宫中探清虚实,立稳脚跟,待睿蓉进宫后也好照应。朗哥哥找机会为石家平反,还她官家背景,也好让睿蓉将来得晋高位。至于睿蓉,先住在我那别院或是住进我家都可以,朗哥哥派两个妥当之人护着便是。”

  文朗思量了一会儿,道:“如此自然很好,可是愉儿,这样做对你不公平,你的牺牲未免太大了。”

  “谁说我是在牺牲了?若能使愉儿不必嫁与他人,才是救了我呢。”我笑笑,“待将来尘埃落定,大仇得雪,朗哥哥江山稳固美人得抱之时,便赐我一个安静之所,让愉儿赏日月美景,与四时为伴,那便是对愉儿最大的照顾了,还请朗哥哥成全。”

  我见文朗还在犹豫,索性道:“莫不是朗哥哥不愿在宫里养一个闲人?”

  文朗这才应下来:“愉儿妹妹,那就难为你了。”

  这一次与文朗的会面,这一个决定,并未改变我命运的轨迹,不料却改写了我的后半生。

  两日后,旨意下来,宣五品以上京官、四品以上外官嫡女于七月十六进宫遴选,旨意上虽未明确年纪限制,但随附的名单中全是十六岁以上的女子,当然,除了我。

  我的决定并没有告知家中,甚至连环佩、环铃都不甚清楚。家里得了旨意一片哗然,但见我无异样,也隐约明白,并未追问我什么。

  十六日一早,我早早起身,穿戴完毕,。我望着镜中的这个容颜不输旁人的女子,勾了勾嘴角,想练习一下笑容,没有成功。

  环佩在外面张罗,娘和睿蓉陪我坐着,环铃则在一旁坐立难安,魂不守舍。

  我看在眼里,也不出声。果然,娘前脚出去,她便撑不住了:“小姐,你……你定会入选吧?日后会真的进宫去吗?”

  我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你这样毛躁又沉不住气,我哪敢带你进宫啊?到时定要日日给我惹麻烦。”

  环铃一下子欢喜起来:“小姐小姐,好小姐,环铃不会惹麻烦的,你就带我去吧!小姐看样子早就知道会进宫,却没有跟奴婢们说,我还以为,以为……反正奴婢是不会离开小姐的!”

  环佩此时推门进来,白她一眼:“就你杞人忧天,没的在那儿闹腾,就该不带你去!”

  我见环铃的脸垮下来,倒是笑笑:“没办法,环佩我是定要带去的,又不忍把你们姐妹俩分开,只好也带着你这个冒失丫头了。只是,进宫去会生生耽误了你们的年华。”

  “年华何用,只要伴着小姐就好啦!”

  环铃的豁达有时候连我都不及,环佩则淡笑道:“很久没看小姐笑了。”

  时辰到了,外面说内务府的轿子已候在门口,我起身出来,几位姨娘和嫂嫂都来送我。

  上轿前,娘拉着我的手红了眼睛:“愉儿啊,娘一向什么事都依你,只是……娘总是盼你将来过得好。”

  我忍着泪,努力地笑:“娘放心,愉儿定会好好的。”

  所有的小轿还是都停在宫门口,每十人一队,由一名内监和一名姑姑领进宫。再进宫门,同样的时辰,同样的皇宫,心境却与上次有了天壤之别。

  行至锦华宫,历来遴选和选秀都是在这里进行,候选女子分别在东西侧殿候着。火热冷艳、环肥燕瘦,近三十人中不乏各种气色的美人,有的三两悄声说着话,有的则沉默一隅。

  也看到了几张熟面孔,冷艳的倪乐宁,孤傲的陈雁羽,还有美丽灵动的崔紫琦,都是上次进宫时见过的。她们想必还是预备争夺后位的吧,她们在乎的,是那个位置,至于谁当皇上,那又有什么关系。

  想及此,我在心中不禁冷笑。

  崔紫琦看到了我,拉着她身边的一个女子朝我走过来,一边笑一边对那女子道:“纯笙,这个就是我跟你说的慕家的冠愉,本来你是此次遴选中年纪最小的,偏偏叫她抢了去!”

  这话本无恶意,但她的声音伶俐动听,很是吸引人。此言一出,周围众女子有不少目光都盯到了我身上。在这严格谨慎的遴选之际,我是唯一不满十六的待选女子,任谁都知道定是上头的旨意,自然惹人关注。

  我忙道:“崔姐姐取笑我了,愉儿承蒙上恩,惶恐得紧。”

  我笑了笑,又对她旁边的女子示意:“这位一定是冯姐姐了。”

  那冯纯笙颇羞涩,只点点头。

  又聊了一刻,有内监过来通知,太后、太妃和皇上都过来了,叫各待选女子按家中官阶顺序每四人一排进入正殿。

  爹爹是从二品,我同两位侍郎和京城守军副将家的一起列在第三排。

  约盏茶之后,看着前两排的人依次从正殿出来,那些女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宣旨内监大声报着中选的名字,并不意外,大多数都中选了。轮到我这一排,我低下头,排在最后进了正殿。

  跪拜之后,随着上头一声:“抬起头来,都是谁家的。”

  我看到了坐在主座右侧的文朗,左侧的贵太妃、淑太妃,还有正中主座的太后,那位昔日八面玲珑,也曾伤心绝望的皇贵妃。

  看着太后,我一时间失了神。

  太后看起来是熟悉而又陌生的,丧子的她要主持立储,接下来是先皇离世,前后二十日内接连丧子丧夫。文朗继位后她还要前面忙着辅佐打点,后面操持着先皇大量妃嫔的安置。听说致凡也被接到了宫中抚养,然后是大葬,现在又遴选。

  我想,她大概忙碌得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正恍惚着,突然发觉殿内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我意识到是自己胡思乱想误了事,好在尚知道规矩,赶紧静下心来,端正福礼:“臣女慕冠愉,年十五,家父吏部右侍郎慕方哲。”

  按例我等四人报了身家姓名后,就该几位主子简单议一议,然后由太后决定留选之人。可此时上面却并没有人出声。太后已看了我一会儿,从她的眼里,我看到了惊讶和探究,甚至还有略微皱眉。

  我想我的出现是让她感到意外的,一个不合规矩且心心念念恋着文川的女子,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遴选之时。

  文朗不便先开口,于是就有了这一时的冷场。贵太妃见此情形,模棱两可道:“我瞧着这几个也是不错的。”

  淑太妃记得我,只见她浅笑道:“是啊,这冠愉是姐姐早就喜欢的,自是要留。”

  太后扫视了一周,最后看着我,缓缓道:“段家的留,慕家的哀家倒是喜欢,不过年纪还小吧?”

  我能出现在这里,不是太后的旨意,自然便是皇上的金口。

  “段家和慕家的留,择日进宫,都下去吧。”文朗此时也不能不开口了,简单地下了结论。

  太后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只是再看向我时,那目光便复杂了许多。我暗暗叹了口气,心知太后定对我有了芥蒂。

  管事内监得了旨意,忙领着我们四人退下。迈出殿门时,我听到了宣旨内监的声音——

  “留——京城守军副将嫡女段梓琳!”

  “留——吏部右侍郎嫡女慕冠愉……”

  我等中选的几个被让至偏厅,落选的则陆续出宫。等了大约一个时辰,遴选完毕,所有中选女子进入正殿谢恩。照着遴选旧例,此时便该册封位分,下赐封号,中选女子便正式成为后宫妃嫔。但因处于先皇丧期,需满三月方可嫁娶,皇家亦不例外。于是叩拜之后,便有内务府内监宣旨,入选女子共十六名,京城官员家的可回至家中,外埠的则安置在京城一处王府。十日后统一入宫习礼,待先皇丧期满后再行册封。

  礼罢已是申时,出了殿,崔紫琦和冯纯笙迎了上来。崔紫琦拉起我的手:“咱们三人以后在宫中可作伴了!”

  我笑笑,点头称是。

  众女子被内监引领着出了宫,宫门口十分热闹,两边各排着一长溜精致华贵的皇家小轿,旁边立着各府丫头。远远就看见环佩、环铃翘首张望,见了我忙迎上来。我看了看宫门口的数十人无不满脸喜色,心中却无半点欢喜,强扯笑颜向崔紫琦和冯纯笙点头道别后,便欲上轿。

  送我出来的小内监见我如此,忙躬身作揖:“奴才恭送慕小主!”

  我正欲放下轿帘独自清静,突然无意撇见对面人群中一个绿衫女子,知道她也在中选之列,却并不认识。看衣着打扮,家境应也不错,不知为何此时一副尴尬模样,眉头轻皱,四处张望。

  她身边只有送她出宫的内监,却无丫鬟候在轿旁。微一观察,已看得明白。她这般不自在,想必是她的丫鬟不知何故没能前来,而她身上又并无现银打赏。在我朝,中选秀女都会大肆打赏奴才,故送行秀女素来是肥差一件,内监们都是你争我抢,此次遴选想必更甚。

  那绿衫女子身边的小内监定也是费力争来这差事,不想却遇此状,面上已露不耐。

  我对环佩低声吩咐了两句,环佩点头过去,掏了银子打发走了那内监,又扶那女子上轿。那女子上轿前朝我望过来,满面感激地冲我点了点头,我亦回以微笑,这才安然隐入轿中。

  十日之期一晃便至,这期间,全家上下都尽心帮我打理入宫物什。本要南下的大哥也推迟了离京时日,为我搜罗诸多奇珍异玩、珠宝首饰,更有许多金银钱财装入我的箱中,为的就是让我在那上上下下都要用钱的后宫中能站稳脚跟。

  我反而并无太多需要料理之事,除了爹娘以外,最多的便是与睿蓉做伴。她虽在我家甚是安全,但我依旧不放心,细细嘱她一切事宜,又将她托付与娘。直到第八日上,文朗派的使女进了府来,我才安心作罢。

  这日一早,内务府早早派人来接。离家之前,我见了爹娘,含泪大礼:“爹娘,愉儿不孝!”

  众人皆无语,娘亦泪流满面,还是爹道:“愉儿啊,爹实不愿你这么早离开家,然皇恩浩荡,这也是你的福分。爹娘不求你光宗耀祖,只要你平安就好。好在咱们家境尚可,平日里需要什么,尽管派人传个信便是,爹和你哥哥们总能给你办到。”

  我只能不住地点头,强压下不舍的心情,与众人一一拜别。环佩、环玲过来帮我整理妆容,我狠下心不再回头,径直上轿落了帘子。

  轿中的我紧闭了眼,却挡不住泪眼滂沱。娘在外面哽声嘱着环佩、环铃,句句我都听在耳中。纵有千般难过,我终究没有再往外看,任由轿子稳稳地前进了。

  很快便到了宫门口,停轿通报后,有内务府管事的掀起帘子看。那内监诌媚地笑道:“奴才给慕小主请安,恭迎慕小主——”

  此时我已拭干了泪,淡淡地点了头。

  外面环佩跟过来分发着打赏银子,众内监自是欢喜不已。

  少顷,再次起轿前行。我朝规矩,新选小主入宫不论位分均可乘轿入宫,对于许多不受宠的低位妃嫔来说,这也许是唯一一次宫内乘轿的机会。

  进了宫门之后,四周陡然静下来,连轿夫的脚步都极轻巧,耳边只能听到轿身行进时的“吱呀”作响。

  我知道当自己进入这宫门的一刻,就已然成为文朗的后宫之一。待日后册封,便是众多妃嫔之一。我不再是冠愉,而是慕氏、慕小主,以及未来的某个封号,某个位分。

  轻轻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隙,我看着下面陆续移过的青石,知道这前方的路不仅通往某一处宫殿,还通往那充满勾斗和阴谋的后宫。一个广阔寂寞的荒原,一个不见硝烟的喧嚣战场。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