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逝殇

小说: 锦绣凰图 作者: 锦言妙鱼 字数:12058

  第二日一早,娘便按诰命品级大妆。我尚无品级,故只是仔细装扮。娘和琴婶把我左右看了个仔细,感觉并无不妥后,这才上了马车出发。

  至宫门下了车,已有执事内监得了令在门口候着。见了我们恭恭敬敬地打个揖,随即打发身后的小内监领着我们进宫。马车和带来的丫鬟和下人都只能在宫门口候着。

  一进宫门,便看到右侧停了两大两小四顶软轿。我朝规矩,官员女眷奉诏入宫,只有一品诰命方可乘轿,其余人等均需步行。这两顶大些的软轿定是为陈大将军和倪丞相的夫人预备的。至于两顶小轿,想必是特赐给两家女儿的恩典,可见上头对此二人的重视。

  一路前行,虽要拘着大家闺秀的礼,但头次进宫总是新奇。前面又仅有一个小内监领路,总是忍不住暗自左顾右盼起来。

  当今皇上德顺帝二十五岁即位,在位已有二十八年,多年来勤政爱民,是一位百姓爱戴的好皇帝,却并不能算是一位好夫君。皇上素来偏爱美貌的女子,即位前便已有近二十位妻妾,执政后更是后宫佳丽数百。

  当今皇上的大皇子是第一位皇后还是太子妃的时候生育的,可惜在德顺二年便夭折了。之后数年,虽然后宫嫔妃众多,也频频传出有孕的消息,却除了两位公主以外,一直没有皇子成功降生。

  文川身为二皇子,是在德顺八年才出生的。八年间,落胎、死胎、有孕妃嫔横死的事情屡屡发生,连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是日日恐慌,唯恐被派去为妃嫔保胎。后宫斗争进行到了多么惨烈的地步,由此可见一斑。

  文川的生母是当时的贤妃,位分已是十分尊贵,一般妃嫔自是动她不得,但也还有皇后和贵、淑二妃以及一些高位妃嫔等在一旁日日盯着。贤妃动用内外之力,慎密布局,利用一位新得宠晋位的贵嫔转移了他人的大部分视线,行事低调,全力保胎。

  待那位贵嫔终于获罪失宠后,贤妃的身孕已有七个多月了。然而终究是还未到生产之时,最后这两个月草木皆兵的生活耗去了她巨大的精力。虽成功产下皇子,却是强弩之末,再无生机,不足两月便逝去了。

  贤妃临终前求皇上保她的孩子周全,并将皇儿交与亲妹妹,当时的晴昭仪,如今的皇贵妃抚养。

  贤妃故去后追封为贵妃,按皇贵妃礼葬,也算是皇上对皇子生母的一番情意。当年的晴昭仪本是淡漠的女子,并不曾费心争宠,能有昭仪之位全靠姐姐贤妃扶持。然而自抚养二皇子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对后宫嫔妃也逢迎奉承、结党谋划起来。教我宫中事宜的老嬷嬷这样形容:“昭仪变成了个精明厉害的娘娘。”

  二皇子满周岁的时候,晴昭仪抚育皇子有功晋封为正二品晴妃。同年五月,诚孝皇后病逝,虽然晴妃抚养着二皇子又恰身怀有孕,毕竟仅为二品,并不足以直接册封为皇后。几番明暗,德顺九年十月,贵妃许氏被册封为新后。

  这一年前后,先是诚孝皇后离世,后是新后之位的争夺,无论前朝后宫都牵扯了许多人的精力,无暇顾及其他。于是德顺朝先后密集地迎来了三位皇子的诞生。七月,晴妃产下三皇子,晋德妃;九月,兰修仪产下四皇子,晋兰妃;次年正月,敏妃产下五皇子。

  然而三位皇子却各有不幸,三皇子、四皇子均先天不足,多病多灾,三皇子更是在当年十二月便夭折。五皇子虽然健康,但其生母敏妃却产后血崩,未及看皇子一眼便撒手而去。皇上念德妃丧子悲痛,便将五皇子也交与德妃抚养。

  德顺十七年,敬孝皇后也走完了她仅三十年的生命。此时的皇后人选仅剩德、淑二妃,时年二十七岁膝下拥有两位皇子的德妃尤被看好。但时过一年,皇上还是选了父亲是时任丞相的淑妃为后,后来这第三任皇后仅在位四年便因谋害皇子获罪被贬,直至如今也再未立新后。

  顺德二十五年,文川被立为太子时,德妃晋皇贵妃。虽然是与贵、淑二妃共理后宫事,但超然的地位和两位皇子都使得皇贵妃实际已成为后宫之主。

  小内监在前头轻车熟路地领着,我看着路过的宫殿时而宏大华丽,时而简约朴素。这后宫内原有大大小小八十余处宫殿,本朝又加修了十数所,现已近百座宫殿。

  路上几次遇到妃嫔的轿辇,我们都躬身而让。妃嫔宫内觐见或来往走动时,前朝的规矩是正三品主位以上方可乘软轿或车辇。后由于本朝妃嫔较多,主位有限,皇上怜惜后宫,也会恩赐一些得宠的四、五品嫔妃乘小轿的特权。

  我们奔的便是皇贵妃的翊仁宫,一路弯弯绕绕,路程虽不近,然景色秀美,,也就不觉走得辛苦。

  来到翊仁宫前,里面有人迎了出来,那小内监打了个千就退下了。我和娘被让进偏殿,等了约一盏茶时间,此次宣召的六家官员女眷便都到齐了。翊仁宫的管事姑姑过来行礼:“各位夫人、小姐久等了,皇贵妃请各位至正殿相见。”

  我们忙起身整饰,我和娘偏身待其他人都走过才跟在末位出了偏殿。

  刚至正殿门口,只见前面几位的脚步都停了下来,屈身福礼:“见过太子殿下。”

  我一惊,竟是文川吗!随着行礼的同时抬头前望,果然是文川刚从正殿出来。见了众人并无表情,只点了点头,一如他在旁人面前的严肃。

  前面几位夫人不约而同挪着身子将身后的女儿露出来,文川似看透了他们的心思,颇配合地将几位重要官员的女儿看了一圈,却也并未停顿,继续前行。

  我在人后,不知文川是否看到了我。若在平时,我也不争这一时之见,只是一想到他后日就要离去北上,心中不免急切。于是当前面几人继续进殿时,我故意慢了半步去瞧他。

  文川到底是看到了我,走过我身边时微微歪头,给了我一个温暖的笑眼。我心中顿时欢喜起来,按捺不住,脸上也就带了笑。娘发现后看了我一眼,我一窘,赶忙收住。

  进了殿可就不敢再乱顾盼,只专注心思跟在前人后头,停步,跪礼:“参见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参见贵妃娘娘、淑妃娘娘。”

  上头响起一个温和庄重的声音:“不必多礼,都快起来吧。”

  起身后,各位诰命夫人均赐了座,殿中便只剩我们六位女子,三人一排,站成两行。

  “都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依言抬头,我见到了这位让我颇为向往的皇贵妃。

  皇贵妃是令人羡慕的,她在这个妃嫔异常众多的后宫中,多年来稳稳当当地笑到了最后。她是太子的母妃,还拥有一位颇为意气风发的五王爷,数年来后宫第一人,将来铁定的皇太后。

  然而她亦令人同情,她拥有高位,却熬了多年依旧成不了皇后,“母妃”无法变为“母后”;她拥有两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是亲生的;她即将成为太后,却还不满四十岁。

  回想方才偏殿的几家女儿,我心下盘算:选太子妃的话,陈将军的女儿陈雁羽中选的可能性大一些。那倪丞相家的太冷,恐没有母仪天下的气质。

  皇贵妃正要开口,忽有内监高声报:“皇上驾到!”

  众人连忙起身,让开中央的位置跪下,皇贵妃则领着贵妃和淑妃迎了出去。

  少顷见一抹明黄晃过,众人皆端正身形,俯身而拜。叫起后,娘和诸位高官夫人依旧赐了座,我等也照旧两排而立。

  “都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一个低沉的男声,自然是皇上开了金口。

  我等挨个行了福礼开口。

  “臣女倪乐宁,年十七。”这倪乐宁连声音都是冷的。

  “臣女陈雁羽,年十六。”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

  “臣女崔紫琦,下个月就十六了。”这崔小姐的声音颇为动听。

  “臣女冯纯箫,”她顿了一下,“年十八。”

  “臣女李静婉,”她的声音很轻,“年十五。”

  至我,也赶忙福礼开口:“臣女慕冠愉,年十五。”

  “嗯。”皇上应了一声,皇贵妃道:“都抬起头来给皇上瞧瞧。”

  此次依言抬头便不可张望了,君颜在上,需得垂眼敛息。片刻之后,上头并未出声,却已感觉有目光盯在周围,只是万不敢抬眼。

  “可曾读得诗书,抑或懂得琴棋?”皇上又问。

  我等依次报了所读诗书及擅长技艺,看得出各个均可当得才女。我不欲出头,轮至我时只是轻描淡写,草草略过。

  此时,皇贵妃又考较起前排三人,我见场面略松,便偷偷抬眼往上头望。皇上是一位颇严肃的男子,年纪应是五十有三,看起来却更老一点。许是久病缠身的缘故,面色并不佳,巳时未过,已现疲态,略歪靠在座椅中,正强打精神听着陈雁羽的答话。

  皇贵妃突然道:“老四文晖也快满十九了,这一直拖着不娶也说不过去,不如早些给指位王妃,成了家,也好有个贴心人在身边照应着。皇上,您说呢?”

  说罢,她看了淑妃一眼,淑妃自是满眼感激期待,皇上则一扬眉毛:“哦?”

  然后他亦侧头看向淑妃:“也好,淑妃看看,可相中了下头哪个?”

  淑妃得了应允颇为激动,看看我们,犹豫着,终是没敢挑:“都是顶好的女儿,臣妾哪里挑得,还请皇上和姐姐替文晖做主。”

  皇上微微一笑,又转过来看向皇贵妃。皇贵妃十分得体地开口:“臣妾觉得两位尚书家的都不错,祖上与皇家沾着亲,家世倒也配得,还请皇上定夺。”

  皇上略一沉吟,道:“李家的年纪小了些,怕压不住王府的事。那就冯家的吧,回头着礼部择个日子。”

  淑妃听了甚喜,整个人都光彩了起来,起身谢了恩。

  冯尚书夫人亦是连忙谢恩,女儿的年纪眼看超了龄,今日进宫选太子妃也明知没有自家女儿的份,只求给指个官家便罢。这突然得赐为四王正妃,虽是个体弱王爷,但毕竟是嫡妃,一个尚书家的女儿自是高攀了。将来冯家便是正宗的皇亲,得荫后代,实为大大的好事。

  那冯纯箫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平静地谢恩,可我总感觉她似乎有些异样。然而此时我可再不敢放肆,只得低头作罢。

  此事议罢,皇上忽又对皇贵妃开口:“你操持得周全,这老五的婚事也该办一办了。朕看平日里就属他逍遥自在,将来他虽不担社稷,却也是要悉心辅政的,该收收心才是。”

  经过方才一事,这会儿我倒不甚担忧了,且看皇贵妃如何为文朗化解好了。

  “皇上说得是,这文朗玩心颇重,是臣妾管得不够。不过这阵子事情不少了,太子下个月新纳侧妃,接下来就是文晖大婚,臣妾还打算给文晖选几房侧室,也好早日开枝散叶。入秋还是太妃的七十寿辰,都够礼部忙上一阵子的。这大选拖了两年,多少官家女儿巴巴地等着呢,文朗的婚事就再缓一缓。来年大选臣妾再为他挑几个合意的,总教他再无可拖便是。”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滴水不漏,我也在心中暗赞,不愧是在这深宫熬了二十多年的女人。皇上自是未再坚持:“芳蕴想得周到,交给你操持朕是放心的。杂事辛苦,贵妃和淑妃也要多帮衬着点。”

  说罢皇上起身称乏,我等众人又是跪送。贵妃随着皇上去了,淑妃也招了冯家母女随着告退。都送走后,我回过身,却见皇贵妃正直直地看着我,只未见开口。我心下疑惑,却也不敢展露。

  过了一会儿,皇贵妃开口道:“将军、丞相和少傅家的留下陪本宫说说话,余的领赏回吧。”

  我和娘以及李家母女跪谢而出,管事姑姑候在门外。她打发几个内监分别捧着赏赐领着我们出宫。一路至宫门口,两府的丫鬟和下人迎了上来。娘又与李夫人寒暄了几句,才同我上了马车返家。

  至家中才入后堂,三位姨娘便都迎了上来。落座后见三位姨娘满脸急切的神情,娘只得将进宫前后的事细细说与她们。听至淑妃中意我却被皇贵妃化解了,三位姨娘均是面色欢喜,而听至最后没有被留下说话,又显遗憾。

  三姨娘道:“那想必太子妃会从留下的三位中选一了。”

  娘点点头:“我瞧着该是如此。”

  二姨娘却欢喜道:“这也无妨,照我看来,皇贵妃是中意咱们愉儿的,那就算此次不能中选太子妃,将来入了宫,也必能得宠。有太后照抚,定无人敢欺。”

  娘亦为我欢喜,也有些微的难过:“愉儿终究还是要入宫去的,以后再相见就难了。”

  我笑着安慰道:“娘也真是,就算入宫,总还有一两年的光景呢,怎么这会儿就急着伤心呢?”

  饭后又陪娘闲谈了半晌,至申时,我禀了娘在别院还有客人,便领着环佩和环铃乘轿回了别院。

  待入屋内,睿蓉拉我坐下:“听闻姐姐今日进宫去了,那皇宫中是个什么模样,可曾见到皇上?”

  我笑道:“见到了,皇上是位辛苦忙碌的老人家。皇宫大得没道理,不到半圈已走得我脚酸。这还是我,若是你这种江南弱女子,定是吃不消的!”

  睿蓉点点头:“那姐姐此次进宫所为何事?”

  我微微一笑:“应该是为川哥哥选太子妃,将来的皇后。”

  睿蓉听了没有应声,似若有所思。我能猜到她的心思,却并不道明。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姐姐,你会难过吗?”

  我一愣,虽然知道她会想到这些,却没料到她会这样问我。

  “怎么会不难过。”我淡笑,“只是难过也于事无补啊,还有比难过更重要的事情。他是皇子,是太子,是未来的皇上,他必须承担社稷的重担和繁衍皇室的责任。未来他身边会有源源不断的曼妙女子,若是为每一个女子都吃味、难过,那我这一生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说得一半洒脱一半落寞:“五王爷亦是皇子,虽不如川哥哥那般责任重大,却也不能事事随意。他想要效仿的五皇叔的确洒脱,当年却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所以虽然川哥哥会极力成全,但你也需做好他纳侧妃的准备。”

  “姐姐放心,”睿蓉此刻却是格外坚定,“当初决定跟他进京,我便想好了一切。哪怕只是侍妾,只要能常伴他身边,睿蓉也甘愿!”

  我拉起她的手:“傻妹妹,哪有这样严重。川哥哥毕竟是太子,他和文朗定会让你成为五王妃的!”

  “那么姐姐又为何不能成为太子妃呢?若是此时不行,未来太子成了皇上,他也同样可以立姐姐为后呀!”

  我则笑了:“可是我不想做皇后啊,母仪天下不见得是每个女子的梦想。”

  睿蓉认真地看着我:“姐姐果然不同常人,难怪太子殿下总把你挂在嘴边。”

  我的心情好起来:“你也一样,瞧五王爷把你宝贝得紧。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托过我什么人情呢,你可是头一遭。”

  而后的一段时间,我与睿蓉几乎日日相伴,谈论诗书,切磋琴艺,发现颇多相同的喜好,亲密无间到大有相见恨晚的态势。

  一月之期很快便到了,我开始遣人日日去城外探听。可眼看已过了三四日,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让我和睿蓉不由得开始担忧。

  我深知皇家行程的严密稳妥,往次文川说多久返京几乎回回准时,极少数的延后也至多超出一两日,还会提前几日派人来报。这回拖到此时还无消息,朝廷也没有动静,实在是不寻常。

  尽管心中疑惑,但我和睿蓉两个女子也没有它法可想,又不能大张旗鼓,只得继续遣人出去打听。

  我彻底无计可施,正烦恼之际,就见环铃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小姐,有消息了,快回别院!”说完,一把拉起我就朝大门口去。

  我虽心急,却也无暇多问。至府外上了轿,我探出头问她:“到底怎样,快说!”

  “奴婢也不知道,方才小黛过来说石小姐请小姐火速回去,她那儿有殿下和王爷的消息,叫小姐一定要快,传信的人等不得。”

  环铃说着,还催促着轿夫加快步子。好在路程不远,我下了轿已见小黛候在门口。不及多说,速速赶到小池轩,进门后见睿蓉立在屋门口,见了我便朝屋里喊:“来了,来了!”

  我更是着急,几步蹿进屋内,本以为会见到文川或文朗,却只有一个陌生男子立在屋中。见我一个官家小姐从外面蹿入屋内,表情颇为意外。

  这是个太不合宜的场面,睿蓉忙上来介绍:“姐姐,这是我哥哥石睿尧,在太子殿下府上做侍卫的。”

  我恍然大悟,点头问那石睿尧:“石大哥可有什么消息?”

  睿蓉道:“姐姐稍安,且听我哥哥说给你听。”

  我努力平静心绪,转头看向石睿尧。

  石睿尧赶忙道:“慕小姐别急,太子殿下及五王爷在回京途中遭遇不明人马袭击,我等驱散他们后见天色已晚,便不曾追击,择地安营,欲回京后再做调查。谁知当晚太子殿下就莫名中了奇毒,毒势凶猛……”

  说及此,想必我的脸已然变了色。石睿尧见了便没再继续形容那毒发之形,只是我知道定是十分严重,不然也不会迟了这许多时日。果然又听他继续道:“军医从未见过,竟束手无策,连如何中的毒都说不清楚。当时离京还有三百余里,五王爷与大将军商议后,决定火速送太子回京,着太医医治。”

  我又是一惊:“这么说太子他早就回京了?”

  “到京已有八日了。”石睿尧点头,我急道:“回京后为何不来告之我,五王爷呢?”

  “是因为遇袭耽搁了时辰才临时安营的,所以五王爷怀疑中毒与袭击我们的人有关,同大将军一起带着剩余人马去追查了。那毒如此猛烈,五王爷怕太医也未见过,所以希望能追到解药。”

  他顿了一下,又道:“我们护送太子进京后,太子府报了皇上,派了最好的太医日夜守在府上。这毒颇为蹊跷,为了安全和封锁消息,便将太子府严密守卫了起来,我也无法随意进出。”

  我点头:“那今日呢?”

  石睿尧面露喜色:“今日一早,五王爷和大将军回来了,带回了那日袭击我们的两个逆贼头目,而且还得了解药。据说他们辗转追至山东境内,才依迹寻到位于山谷中的一处邪教总堂。”

  “白锡教!”我立时想到了这个我朝第一大邪教,据说源自倭国。

  “正是,大将军调当地之兵围了那总堂两日,允了暂不围剿才逼得他们交出解药。五王爷怕解药有假,还抓了他们两个头目一起回京当人质。”

  此时的我才稍稍安心:“太子现在如何了?”

  “今儿个一早五王爷带了解药来,太医试药后,已经给殿下服了。据太医说脉象已有稳固之意,或许一两日内便可苏醒。之前这八日真是日日凶险,多少灵丹妙药灌下去,也就是勉强维持。今下总算有了希望,五王爷便作主遣我过来给慕小姐通报一声,王爷进宫去了,得空他会过来。”

  我听了心下稍松,于是缓缓坐下,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石睿尧又与睿蓉嘱了几句紧要的,便向我告辞:“慕小姐,我不能离开太久,要赶紧回去了,有什么事我会及时送消息过来。”

  我随即起身相送:“多谢石大哥,太子那边还请你多照应。”

  想到文川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八日之久,我心中翻涌不已,泪水便止不住地落下来。睿蓉过来劝了我许久,这才平静下来,只是急切地等文朗过来,再做细问。

  不想这一等便是一日一夜,直到转天入夜,当我和睿蓉都觉得文朗不会来了的时候,环佩却将行色匆匆的文朗带了进来。他进来后甚至顾不得和睿蓉说话,直接对我说:“马车就在门口,愉儿换身丫鬟的衣裳,我带你去见二哥。”

  我听了惊喜交加,甚至顾不得此时此举是否正常,飞快地拉着环佩应声而去。待打理妥当来到马车前,微一思量,我对文朗说:“我要带环佩一起。”

  文朗迟疑了一下,点头应允。

  顺利入得府门,待拐过回廊,文朗的脚步明显加快,我亦快步跟着。再绕一墙,已经能够看到前方一片灯火通明的院落,很多人在来回忙碌,能看到不少太医和宫中之人,人人俱神色凝重。

  这时,守在院门口的小喜见了我们忙迎过来:“王爷你可算回来了!”

  嘴里说着,将他手上的盘接过塞给环佩:“王爷请跟我来。”

  我会意,低头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从太医们忙碌的屋子前走过,穿过拱门到内院,这边就安静得多了。小喜推开文川的房门,我们正要迈腿进入,突然一个小内监跑过来:“王爷,太医们请您过去一趟。”

  文朗一愣,随即道:“知道了。”

  他又冲我和环佩说:“你们送参汤进去,小心伺候。”

  我和环佩低声应了,文朗便快步离开。小喜在我身后小声说:“小姐进去吧,殿下这会儿是醒着的,一直强撑着等你呢。奴才在这儿守着,没人会过来打扰。”

  我点头,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迈步进了屋。

  我满心满眼都是床上那个闭着眼睛的苍白消瘦的男子,同平日里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扑到床前,我拉起他的手,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只是呜咽着,又不敢大声哭,泪水一颗颗掉落,模糊了眼睛,只能用力地眨。

  文川的手微微动了动,我能看到他努力了几次才睁开眼睛。

  “川哥哥,愉儿来了。”

  也许强撑着精神等我耗去了他太多的力气,文川动了动唇,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殿下,不可再动气力了!”

  见他还要努力开口,在一旁把脉的环佩突然开口阻止。我猛地看向环佩,只见她已变了脸色,那神情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可是……不是已经服了解药了吗?

  我在环佩脸上看到了转瞬即逝的异样,没能看清,也无从深究,感觉自己快被淹没,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悲伤却哭不出来,甚至快要不能呼吸。

  “川哥哥,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理智告诉我绝不可以昏倒,我的周围传递给我的信息过于混乱,让我无暇整理,只是下意识地喊出了这句话。我感觉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没什么力道,但已让我真实地感觉到了他。我恢复一点神志,开始大口地喘气。除了喘气,我竟什么都说不出。

  我们只是这样互相望着,我已经感受不到周围的一切,我的全部意识就只有眼前的他,就连身后站了旁人都浑然不知。

  直到我发现文川的眼神越过我看向后方,才僵硬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位贵妇打扮的女子站在身后,那高高隆起的肚子表明了她的身份,是去年嫁给文川的太子侧妃赵惜墨,那位身份高贵的宗亲郡主。

  我又看到她身后面色焦急的小喜,王妃要进屋他自然是拦不住的。

  我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反而那赵惜墨神色平静:“你一定是愉儿妹妹了,殿下常提起你,你能来是很好的,殿下他……”

  她顿一下才道:“一定十分想念你。”

  我看着这个温和的女子,红肿又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藏不住她的悲伤。

  “赵姐姐……”我艰难地开口。

  她看着我:“妹妹,不能再耽搁了,刚得的信,皇上和几位娘娘要过来,静云和王爷已经去门口迎了。”

  我又是猛地心惊,天已经黑了,此时皇上还要赶过来,那意味着什么?

  我回过头去看文川,难道我就只能陪他这样短短的一瞬?他看了看我,又看向赵惜墨,她会意开口:“殿下放心,臣妾会安排妥当的。”

  我忍不住又哭了出来,文川还在担心我是不是能顺利出府,他总是这般为我。

  “走吧,一会儿外面人多起来就不方便了。”赵惜墨示意环佩扶我起来往外头走。

  我最后回头望向文川,看到他眼中竟似含着泪。这么多年,他的眼中从未有过泪,我不敢想这代表着什么,也来不及想,作势要冲回床边,终究还是被环佩和小喜给拉了出去。

  外面的人已经多起来,都在预备着接驾,此时往拱门出去已是来不及了,宫中不少人都是认得我的。赵惜墨只得顺势把我带到内院一间厢房。一进屋,我就急急地拉起她的手:“赵姐姐,殿下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那解药呢?”

  赵惜墨眼里噙了泪,哀声道:“那药服下时是见效的,太医们也都看着呢,今儿一早人便醒了,还能说话。谁知过了午时又不好了,太医们商议了很久也没个结果。现下皇上也来了,难道,难道……”

  黑暗中,我回味着赵惜墨的话,回味着文朗急切冒险带我夜入太子府,回味着小喜提到的“他一直强撑着等我”,还有文川眼里的泪水。

  外面忽地安静了,皇上在这夜半过来,这一切都在昭示着一种可能。

  我摇着头,拼命想甩去这个念头。可甩掉的只有泪水,悲伤铺天盖地而来,又不敢出声,只是咬着唇,无声地落泪。

  外面又嘈杂起来,很多人喊着“太医”,我猛地站起,奔至门边,听着外头杂乱的脚步声,心如刀绞。正在计较现在出去会怎样时,环佩突然低声叫:“小姐,有人过来了!”

  正说着,外面的脚步就已到了门口。我顾不得拭泪,赶忙和环佩退至一侧。来人推开门,是个内监。他朝屋里扫了一眼,见了我们俩,道:“你们两个,把灯点上,过来伺候。”

  接着他回身道:“娘娘请在这屋里歇着。”

  我听了一惊,一时也别无它法。环佩去点了灯,我尽量低着头立在一旁,心中盘算着无论是哪位娘娘恐都是瞒不过去的。

  宫女扶进来一位娘娘,我没有抬头看,从她那踉跄无力的脚步可以感受到她的哀痛,该是皇贵妃吧。

  还未落座,就看见门外抚着肚子的赵惜墨,她身子重又走得急,此时正喘息不止。

  见皇贵妃已然进屋,赵惜墨看了看我,略显惊恐:“母妃,这边简陋,不如到后面房中休息。”

  皇贵妃缓缓坐下,朝赵惜墨看过来,我连忙朝灯影中挪了半步。

  “不妨事,这边离川儿近些,本宫坐坐就过去。”皇贵妃摇摇头,“惜墨也快生了吧?”

  “应是下个月。”赵惜墨黯然答道。

  “也不知这孩子……”皇贵妃说了半句,又停下,“惜墨身子沉了,去歇着吧。”

  赵惜墨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又神色急切地看了我一眼,无奈还是走了。

  “你去太子那边候着,有消息马上来告诉我。”皇贵妃将身边的宫女打发去了,又对立在一旁的环佩说:“你也去门外候着。”

  环佩带上门出去,我也不再躲,看向皇贵妃。她却并没看我,慢慢地靠进椅中,眼睛直直地看着关上的门,没有出声。

  “自从姐姐把川儿交给我,我便将他看成我的命。”

  许久,皇贵妃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哑,完全没有了她往日的端庄沉稳。

  我闭上眼睛,任泪水滑落。

  少顷,她道:“孩子,过来。”

  我睁开眼,依言走过去。这几步走得甚为艰难,直至皇贵妃身边轻轻跪下。

  “川儿两岁的时候,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从那以后我更是再无杂念,只全心放在他身上。为了他,我竭尽算计,为他挡明枪暗箭,全力筹划铺路,直到他成为太子。这许多年,我做了许多我并不喜爱和擅长之事,这些事我甚至深恶痛绝。但为了他,一切都值得。”

  皇贵妃颓然而平淡地诉说着,让我深刻感受到她此时的悲伤。我无话可说,只是落泪。

  “川儿很快就要承担大任了,如今竟变成这般,为何会这般!我要怎么活?九泉之下,我该如何向姐姐交代!”皇贵妃越发悲凄,泣不成声。

  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惧,终于俯在椅边哀哀地哭了出来,直哭得肝肠寸断。恍惚间,我感觉皇贵妃的手抚上了我的肩头。

  哭至力竭,只剩低声的呜咽。皇贵妃依旧抚着我的肩,我能感受到那手的冰冷与颤抖。

  门开了,我回过头,是文朗进来了,门外还站着赵惜墨。看来她是怕我暴露了身份,找了文朗来救急。

  文朗见我与皇贵妃如此,虽感意外,心中却已了然,只是道:“母妃,太医说二哥今夜一时不会醒来了,夜已深,还请父皇和母妃暂且回宫歇息。”

  皇贵妃轻轻点了点头,已有宫女进来搀扶。环佩也赶忙过来扶起我,低头退至一旁。

  皇贵妃迈了两步又停下,转过身看向我。文朗见了,轻声道:“儿臣会送她回去。”

  她略有迟疑,终是没说什么,由宫女搀扶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众人的脚步声远去,文朗和赵惜墨返了回来。文朗道:“回吧,有三位太医在里头守着呢。”

  我点头,走至赵惜墨跟前,端正地拜了下去:“愉儿在此谢谢姐姐了,姐姐保重身子。”

  起身回到别院,心中依旧翻腾着相见时的场景。疑惑、焦急、难过,各种心情一齐翻涌着,忍不住又是泪洒衣衫。直到天蒙蒙亮,累极的我才昏昏睡去。

  待醒来时发现睿蓉守在床边,见我醒了,便道:“姐姐总算醒了,已经过了午时,吃些东西吧。”

  一旁的环铃端过一碗燕窝,我看着环铃,突然想起:“环佩呢?叫环佩过来!”

  环铃见我急切,忙应声而去。环佩很快进来,我见了忙从床边站起,环佩几步走近握着我的手,扶着我坐在桌边,睿蓉亦坐在一旁。

  “环佩,”我脱口刚要问,心中又是一阵恐慌,“环佩,川哥哥的身子……”

  环佩咬咬唇,道:“小姐,殿下的状况,怕……不是很好。殿下所中的毒奴婢从未听过,也诊不出来,只是从脉象上看,毒已至深,且似乎不止一种。”环佩顿了一下,见我皱眉,又道,“世上许多解毒的法子都是循着以毒攻毒的道理,那解药许亦是如此。现下,只能盼那解药能有惊人的后效了。”

  我的心又慌了起来:“这般说来,你是没有法子的了?”

  见环佩低头默认了。

  我的心也沉了下去。如此说来,我已再不能为他做点什么,这泪已又是止不住地滑落下来。

  睿蓉见我落泪也是着急:“姐姐别急坏了身子,晨间王爷来过了,嘱我好生陪伴姐姐,说今夜许还接姐姐过去与殿下相见,万不可此时先乱了方寸。”

  我没有注意到环佩说话时闪躲的眼神,也许并不是没有发现,而是我下意识地拒绝再接收不好的消息,只是强打精神开始盼着夜晚的到来。

  天色渐晚,我收拾齐整,坐在桌前等文朗。自戌时等到子时,还不见文朗过来,叫环铃去门口迎了几次,也不见人。

  我拼命压抑着情感,也不出声,只是在心里酝酿着见了文川要说的话。昨日事出突然,什么都没说出来。

  睿蓉也是心急,陪着我不肯睡。环佩心疼又着急,也不知说什么好。比起呆滞的我来,她倒显得更加坐立难安一些。

  劝了几次无果后,环佩叹一口气:“也罢,两位小姐都不肯歇着,看来是要彻夜了。那奴婢去调两杯参茶,给小姐们提神醒脑,补充点气力。”

  怕自己很快就会撑不下去,见她端了参茶来便强迫自己饮了。

  环佩此时又道:“小姐在床上靠靠吧,养养精神,王爷过来了立刻就走,也不耽搁。”

  我此时也觉得倦意袭来,便在床上靠着歇息,谁知竟很快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很久,又似只是一瞬,我感觉自己醒了过来。昨夜的种种最先涌入脑海,刹那间巨大的恐惧笼罩了我,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钟声。

  我渴望自己回到梦中,哪怕是那无边的黑暗,也好过如此残酷的现实。我努力说服自己还在梦中,只要我睁开眼,就还是一样的夜晚,环佩叫醒我,告诉我文朗来接我去见川哥哥。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接下来,我听到了一个颤抖的声音,这声音甚至击碎了我的心。

  “小姐……”

  泪水一颗一颗掉落无情地昭示着我感觉到的真实,我知道这最后的时刻已经到了,终究要面对这一切的,于是我睁开眼。看着淡青色的床幕清晰又模糊,我感觉躺着的自己已经无法呼吸,我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却半天也起不来。

  终是环佩将我扶起,我转动着头颈,甚至能听到脖子像锈住的车轴转动一般发出“嘎嘎”的声响。眼前逐渐清晰,我看到睿蓉和环佩、环铃都在看我,我还看到了满屋的阳光。

  半晌,我终于开口,沙哑的声音无比陌生:“是吗?”

  环佩和环铃一下子哭出来,睿蓉则用帕子用力捂住了嘴。我知道已经不需要谁给我答案了,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并没有眼泪,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去了。

  “是……什么时候?”

  “寅时。”

  环铃已哭得说不出话来,环佩答了之后便紧紧咬住了唇。

  窗外,丧钟再一次响了起来。是巳时了吧,太子薨逝要连敲三个时辰丧钟。我闭上眼睛,任这钟声敲打着我的身心,任它与脑海中昨夜的钟声汇成一片,振聋发聩。每一声响,都让我的心痛得痉挛;每一声响,都似吞噬着我的生命。

  许久后,我恢复平静。

  “环佩,你很好,”我的声音嘶哑冰冷,“懂得在我身上动手脚了。”

  环佩“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小姐,奴婢是没法子啊!你昨晚的样子,虽看起来还能撑着,但其实已经透支了身子,全靠一个信念在扛着。当时若是贸然得了噩耗,奴婢怕你,怕你……”

  我忽地抬眼,颤抖着凄厉的声音:“怕我什么!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是不是?是不是!”

  我眼前猛地发黑,顺势要倒,环佩扑过来扶住我,哭得更是肆意:“是,是!小姐,奴婢前晚把脉便知殿下拖不过这一两天了,太医们也知道,连皇上和皇贵妃都连夜去了啊!小姐昨儿个又不肯吃东西,我只能骗小姐喝了那参茶,好歹也能挺过接下来的这几日啊!”

  “我何必要挺过这几日!若是能随川哥哥去了,也是很好的。”我眼前依旧忽明忽暗,声音悲伤微弱,依旧没有眼泪。

  “小姐!求你不要这样,你哭出来啊,这样不行的!小姐要打要罚奴婢都甘愿,哪怕是赶奴婢走都可以!求小姐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啊!殿下已经去了,你还要让他走得不安心吗?”环佩泣不成声,睿蓉此时也坐到床边,紧紧握着我的手。

  压抑而无法释放的巨大悲痛让我几近昏厥,胸口的疼痛剧烈侵袭着我的意识,撕扯着我的身体,直痛得我立不起身,抬不起头。

  感觉像是过了一生那么久,我脑中闪过文川那个温暖的笑容,却只一闪,就变成了那个含泪的苍白面孔。我张了张嘴,喉头挤出一丝绝望的声响,悲伤终于趁机喷涌而出,铺天盖地压下来,淋湿了我的整个天空。

  德顺二十八年五月初三寅时,文川太子薨。

  我失去了我的全部信念与梦想,自此与川哥哥生死永隔。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