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遇见左陌

小说: 星星睡在枕头边 作者: 鹿森林 字数:5977

  左陌没想到自己进了这家小吃店,误打误撞得碰上了自己找了几天的人。班上的同学告诉他,我已经两个星期没来上课了。他固执地认为,我是因为他才不愿意去上课的。

  “林浅,我知道你叫林浅。”左陌追上来。带着不确定,他又喊了一遍我的名字:“林浅。为什么没去上课?是因为我吗?”

  高三的理科生都知道,布满油污的盘子要用洗涤剂清洗,是因为洗涤剂里有亲水基和亲脂基,能使不相溶的水和油相互渗透。

  电化学装置中,两个反应槽中间架一个盐桥,可以让隔绝的离子相互接触。

  我们之间没有那些玩意儿。

  在水房里洗了一天的盘子,出来时耳边一直充斥着哗啦啦的水声,我很清楚,这是幻觉。

  “林浅,你出来了!”这不是幻觉。

  左陌蹲在地上背英文词典,看见我,揉了揉眼睛。想不通他为什么会阴魂不散。我果断忽视蹲在小饭馆门口的他。今天本不是我洗碗,只因为左陌在外边,我便和同事换了工作。

  你看,你害我辛苦了一天。

  夏日,昼长夜短。

  安静的菜市场,尽管他放慢了脚步,还是逃不过我的耳朵。不用回头,我甚至能想象左陌的浑身不自在。他左脚踩的位置,也许就在几个小时前死了条鱼。

  也许是个年轻的小贩心疼地拾起它,回头对着同样满身腥味的女人说:“没事儿,咱们今晚有鱼吃了,清蒸,红烧,由你决定。”

  路过那棵命不久矣的香水玫瑰,我蹲下身捡起几颗干燥发白的泥块,放在口袋里。打开门,呛人的霉味翻涌过来,我站在外边喊:“进来吧!别躲了。”

  然后,四合院的大门慢慢显现出一个俊朗的少年。

  他跟在我身后进进出出,手足无措。毕竟我俩之间那种并不单纯的情愫已经旗帜鲜明地插在中间,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一个小小的细节都能扯出一大堆在这个年纪被老师家长明令禁止的情感。

  我从柜子里找出干净的水杯,倒了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的矿泉水,放在桌上:“喝水。”

  刚坐下的左陌突然站起来,撞到饭桌。玻璃杯顺着桌面“咕噜咕噜”滚到桌边,落在我手里。

  左陌激动地惊呼一声后:“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按在墙上,油烟留下的黑色污渍弄脏了他的蓝色T恤。

  “嘘——我妈睡着。”

  左陌转过头,看着桌上积下的一层厚厚的灰说:“I’m 想上洗手间。”

  也许是我们的姿势太暧昧,他饱满的苹果肌泛起微红。我轻轻放开他,指指门边:“洗手间在那儿。”

  中英掺半,背书背傻了吧!

  我洗洗手准备做饭,没有深究这句毫不符合语法的话背后意味着什么。东倒西歪的椅子,脏兮兮的桌子已让我应接不暇。这间房子已经许久没有生气了。

  究竟是什么让一个羞涩的女生面对心心念念的男生时,退下了所有羞怯?

  白花花的米粒顺着流水从指缝里流失殆尽,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贫穷啊!因为贫穷,你没有心思去顾虑曾经的怦然心动。一日三餐,活下去才是基础。

  简单说,就比如我在不锈钢饭盒里藏着的两个冷掉的肉包子,就是保证妈妈活下去的基础。日子过成这样,也是不容易啊!

  林浅啊林浅,现在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解决温饱才是头等大事。生活不是你考试考满分就万事大吉了。

  我打开电饭煲盖子,把两个包子放在煮好的米饭上,再从储物箱里拿出最后一盒泡面,烧水煮面。

  左陌从卫生间出来,犹豫着要不要告辞,我先发制人:“吃了饭再走吧!我没做菜,不麻烦。”

  犹豫了一会儿,左陌还是坐下了。我把面捞上来,盛在碗里推到他面前。

  他皱了皱眉:“怎么没汤?”

  我瞟了他一眼:“因为我要喝汤。”

  电饭煲里的两个肉包变得松软,我捧碗走进我妈的卧室。

  “林浅,有客人吗?”

  “没有。我刚才放了会儿电视。”

  我已经尽量放轻了步子,还是吵醒她了。或者说,她早就醒了,凭借着敏锐的洞察力猜测着屋外传来的各种声响背后的故事。于是,她试探性地问:“可是我听到你跟什么人说话。是你老师吧?是不是喊你回去上课的。”

  “我说了没人。”我气呼呼把碗摔在床头柜上,这一举动终于堵住了她那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仿佛看到了在外吃尽苦头,回家从未有过好脸的爸爸。我越来越能够理解他了。爸爸发火之后,也是这副面容,僵硬的面颊微微颤动。

  很多没有被捕捉到的细节,被忽略了。不是因为毫无意义,而是因为数量庞大,取之末节犹如沧海一束。

  我上一年级时,同桌是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子。人送外号“胖虎”。他常欺负我。什么揪小辫放小虫,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最难以忍受的是他指着我乱糟糟的头发喊我小乞丐或是刀疤脸。

  我不敢学着小说里的女主角凶狠地和他打一架,于是向我的班主任石老师反应这个问题,他给我的回答是:“林浅啊,我们要学着长大,要学着自己解决问题。再说了,他也没打你啊!”

  这个男老师真是不懂得女生的心思,他不明白,欺负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伤害,还包括尊严。因为他的坐视不理,我一气之下又逃课去了高家寨的池塘边写作业。

  我喜欢在这儿写作业,即使没有桌子我得把本子摊在腿上,低着头写字,常常不到半个小时,脖子就酸的不行,但我就是喜欢这里。我很清楚,这里没有人会伤害我,有的只是蝉鸣绿草和一个绿荫茵的池塘。

  我爸拎着工具包路过,发现我时并没有一丝怒气。他还不知道我逃课了,和往常一样淘米做饭,然后递给我一个不锈钢的饭盒,让我带去给中午不回家的妈妈。她在一所很远的小学门口卖水果,生意冷冷清清。我拎着饭盒跑了二十分钟才到。

  我妈是个很优雅淡漠的女人,即使很饿也要表现的淡定从容,不像隔壁那个卖烤串的胖女人,毫无顾忌地蹲在地上吃面。狼吞虎咽的她,突然停下手里的筷子,看着我妈小口小口地吃蛋炒饭,吃了一半,她把饭盒递给我,“吃不下了,你吃吧!”

  对于家里很穷的林浅,蛋炒饭真的很诱人,我想也没想就接过来吃了。吃到最下面,居然露出了很多肥瘦掺半的肉片。馋懵了的我甚至忘了,我的妈妈没有给我梳头发,也没教我怎么绑马尾,我被同学喊做小乞丐,也忘记自己今天逃学了。

  孩子,嘴真馋!要是当时的我再大一点,就不会这样了。谁都能看出来,我妈根本没吃饱,她只是为了把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一点”的东西给我吃。

  初三那年,我所在的一中接受了一家牛乳公司的赞助,每天给尖子班的学生提供一罐核桃乳。我在超市看到过那个牌子的核桃乳,单价是10.08元。我一直没喝,把它们放在一个旧纸盒子里。

  核桃乳积满一个纸盒那天,我把它们搬到我妈的房间。我对她说:“妈,这些核桃乳过期了,怎么办?”

  她想也没想就说:“放这儿吧,你别管了。”

  之后的两个星期,我妈一直被省掉的早餐里多了一罐号称“补脑神器”的核桃乳。

  我在青年文摘上看到一篇文章,周星驰为了让妈妈吃鸡腿,故意让它沾上鸡屎。他说,那是他辈子演的最好的一场戏。我突然觉得此时我所做的一切竟然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处。

  不知不觉,眼泪迅涌而出,打湿了纸面。

  “嗨,那位同学,别弄脏了杂志。”校园新华书店里,年轻的女店员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我掉眼泪的事实,引来周围人异样的眼光。

  这样的细节,我遗忘了很多。如今想起,还是不免重蹈覆辙,如那天在新华书店那样,泪流满面。为了把面子留住,我故意抢过左陌手里的泡面桶,大声说:“原来是老坛酸菜啊,怪不得呛的我流眼泪。”

  这时候即使看见了也要装傻充愣,左陌真没眼力见,他摸出茶香味的面纸巾递给我:“想哭就哭吧!我会当做没看见。”

  我把刚才制服我妈的那招用在他身上,大声吼:“好啦,饭也吃了,你该走了。”

  他踌躇不定时,我又恶毒地补上一句,“你走吧!想吃什么山珍海味的,我家没有。”

  足够了吧!任脾气再好的人,也无法忍受了吧!

  带着犹豫不决,他走的很慢,一不小心踩到香蕉皮都没摔倒。躲在拐角后面的我,着实为他捏了把汗,惊呼一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林浅,是你吗?”他喊了一声,慢慢转过身。

  “别,你别回头。”我大喊:“是我,我没勇气面对你。你别回头,咱们就这样说说话。我告诉你一件事。”

  “你藏在树洞里的信,是我偷走的。我看了,每一封每一个字都看了。没有理由,没有借口。如果你非要问我为什么,我只能说我想看,我想知道你的秘密。”

  “事到如今,你一定很讨厌我吧!”这样的隐私,况且这些隐私还被他称作耻辱,全被我偷窥了,他讨厌我是应该的。

  “你说什么难听的话我都接受。”这是我欠他的,做了错事就该受到惩罚。这一点,我的日记被人公布那天,我就明白了。

  安静了许久,也没有他的脚步声。我探出头,目光落在他僵直了的背脊上。

  果然,那几封信的内容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日记般的倾诉里都有个“你”,他称呼“你”为妈妈。每个人都有难以启齿的秘密,而我偷窥了他的秘密。

  这不是简单的睡觉放小屁,洗澡会跳舞这样只是尴尬却不带情感附加的秘密,而是触及到伤口的秘密。

  你看过万万没想到吗?故事的最后,剧情总是大反转,于是王大锤这样说:“我叫王大锤,万万没想到……”

  万万没想到,我一直不敢面对的左陌并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我,也没有指责我。他只说:“我又能拿你怎么样呢?”

  “都过去,揪着不放干嘛?”看得出,他很生气,也一直在隐忍。

  明明是我做错了事,他却反过来安慰泣不成声的我。这更让我无地自容,伴随着酝酿已久的委屈与疲倦,我坐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左陌蹲在一旁静默不语,下巴杵着手臂沉思。

  他不明白,我更多的是哭我自己。贫穷的童年,不睦的家庭。

  我还记得多年前,赵华珍的女儿说她爸爸喊她妈妈小心肝。那时候,我就经常听到我爸对我妈说——“你真不是人,你怎么不去死。”

  我不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会让我爸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我妈坐在大藤木椅子上,抱着我解释,那只是玩笑话。但我多次目睹家暴后,我也会怀疑。我不敢告诉别人,我爸爸会对妈妈挥拳头,会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毒妇”。

  我告诉了左陌。在高家寨的池塘边,我们并肩而坐,双手抱膝。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说给他听。

  “林浅啊,有时候痛过是为了更好的明白幸福。”他说。

  从哲学角度说,有黑才有白,有痛苦才有幸福,我懂。可我看不到幸福在哪儿,睁大了眼也看不到。

  “当我瞪大了眼睛,请温柔得绕开,我正努力得让眼泪流回去。”

  他果然偏过头不看我。

  多年后,我在影院里看易烊千玺配音的电影小王子,其中没有台词的一幕让我泪流满面。小王子和狐狸坐在草地上的树洞边看夕阳,驯服,就是制造羁绊,就是彼此需要。

  小狐狸教会小王子怎么去爱,小王子却把他的爱毫无保留地赠与玫瑰。

  那些都是以后的事儿了。

  现在,至少我明白一点,左陌跟宋泳锐,跟我都不一样。后来的我,如此庆幸现在的自己能够遇到这个善良的男生。

  那天傍晚,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林浅,回来上课吧!”

  我说:“我考虑几天,你别来打扰我。”

  那是缓兵之计,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怎么面对宋泳锐。

  校门口依旧有陆陆续续奔走的学生踩着铃声进校门,有时忽略门卫大叔的呼喊,直接骑着自行车穿过校门。也有很多学生,天还没亮就捧着刚买的烧饼站在校门口,嘴里念着什么。有时是一段难懂的古文,有时是几条复杂的物理公式。

  这二者我都不属于。天还没亮,我就得起床,喝一大杯水,代替早餐,然后去上班。

  老式风扇吹出来的风并没有多大影响,小饭馆里面还是很热。苍蝇四处乱窜。

  从员工餐的味道看来,这家小饭馆的东西并不好吃,因为便宜,所以客流量还不错。来这儿吃饭的大多是旁边工地的农民工。吴双双说,她觉得那些民工很可怜,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身上的酸臭味儿让别人离他们远远的。

  她也曾经遇到过一个干干净净的男生。他来这儿吃饭,吴双双把炒饭放在桌上,他笑着说谢谢。

  那个男生就是左陌。昨天的相遇让吴双双都对我的底细有了知晓。

  吴双双靠过来,蹲在我身边。她把自己盒子里的几块肉全放到我碗里,笑着说:“高材生,多吃点。”

  我这才记起,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被我遗忘了。它叫做“高考”。嘴里重复着这两个字,吴双双问我:“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什么。”我摇摇头,低头吃饭。

  刚才,她喊我“高材生”,是因为穿着一中校服的左陌吗?为什么温兰没跟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庆幸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是被左陌看到,而不是温兰。我对温兰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吴双双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左陌,问这儿问那儿,就差他每天穿什么颜色的内裤了。问了也白问,我怎么会知道。

  王大兰走过来时,我已经吃完了,揽下吴双双手里的饭盒,一起扔进垃圾桶。回来的时候,无意中听到“很帅”,“约我出去”几个短语。看王大兰一脸兴奋,我很自然得明白她们在谈什么。

  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走过去打断她们,低着头小声说:“你们……可不可以借点钱给我?”

  两人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纷纷低下头。

  昏暗的光线打在树干上泛出点点黄斑。黄昏用一种宁静的色调书写出铅灰色的疼痛。我揉揉太阳穴,然后握起红色的听筒,按了几个数字键。许久,那边传来一个中年男子低沉的声音:“您好,请问您找陈先生有什么事?”

  什么事?我不知道该怎么陈述自己的事,只能简单回答:“是我,林浅。”

  那边沉默,我小心地呼吸,生怕自己紧张的喘息声扰乱电话里的回应。一会儿,我听到陈墨说:“有什么事?”

  愣了三秒,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迅速挂上电话,回到小饭馆。吴双双把我推到卫生间,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塞到我手里,说:“不好意思,我就这么多了。谁还没个难处,坚强点。”

  那是三张皱巴巴的红票子,我把它们一张张抚平,然后放到口袋里。此时,王大兰躲在门后面看着我,很羞愧。并不是小气,她真的没钱了,这个学期结束,妹妹的学费又是一道难题。

  这几天,王大兰都没和我说过话,遇见了也只是点点头。我从吴双双口中听说大兰恋爱了,对方是个小混混。在她腿受伤后主动背她回宿舍,从此确定了恋爱关系。那个男生经常给她买东西,给她生活费。可是在大家看来,王大兰的日子依旧过得拮据,甚至可以用自虐来形容。

  一天晚上,休假的王大兰深夜才回到员工宿舍。吴双双说她回城外的家里,愣是没乘公交,走着去走着回来。只为省几块钱。饭馆给员工提供免费盒饭,我常常见到她就着洗锅的白菜汤吃干馒头。那么她的盒饭呢?

  我没太在意,我更关心的是妈妈的病。最近她老是莫名的胃疼。我一直想带着她去医院检查,可是我妈死活不肯下床。

  想到这儿,我烦躁地摇摇头不去想这些事,胡乱地撩起前额的碎发,继续弯下腰洗盘子。T恤有点短,腰上露出一片雪白。

  镶金牙的老板坐在椅子上喝下午茶,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我搭话。他扯开嘴角笑,声音在我听来极其刺耳。

  “啪。”我腰上发出一声响。声音不大,更刺耳。

  我直起身,回头看那个男人。他身后站着个双手插腰的胖女人,是老板娘。

  “贱人。”老板娘的一声暴呵划破宁静的天空,惊动了屋顶那只老猫。它“喵”一声,望望四周,带着警惕,纵身越向另一屋顶。

  不爱说话的老板突然跳出来义正言辞地将我批评了一翻,容不得我半点反驳,他说:“你明天不用来了。”

  就这样,我又丢了一份工作。走的时候,躲在人群里的王大兰眼里闪着泪光。她们是有感情的,山里人,纯朴,重情重义。

  我摸着黑进门,不敢开灯。黑暗中,有道目光紧跟着自己。

  “你回来了?”

  “嗯。”放下包,脱了外衣,我一头栽进被子里。洗了一天的盘子,身上的黏腻让自己都不舒服。

  很累,但是没有困意。我突然好想一中。在以前,那个很多人挤破了头都想进来的学校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可是,我突然好想那个地方。今时不同往日,那里有了宋泳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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