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妈妈离世

小说: 星星睡在枕头边 作者: 鹿森林 字数:7302

  冷风一个劲儿地猛吹,几个学生围着混沌摊搓手。摊主拉开盖子,浓重的白雾从锅里飘出来。

  买完早点后,我再次握起公用电话,又拨通了拿串数字,一如既往的待接提示。这次,我直接听到了陈墨的声音。他说:“是你吗?”

  “是,我……”我还是没有勇气,挂上电话,转身走进菜市场。

  “妈。”我一进门便爬上床,从后面搂住瘦小的妈妈。她身上有股腐烂的气息,我好怕她突然消失掉。

  她的生命呼吸太过微弱。

  宋泳锐曾经跟我说,生命是有呼吸的,它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曾经我的生命发出的是“哗啦啦”的翻书声,也是“唰刷唰”的书写工整或潦草的声音。

  我脱离了这样呼吸的生命,那些人还在这样的生命里张扬的活着。

  教室里,刘林提高音调,想压下学生的声音。他顶着黑眼圈,卖力地讲解上次给学生留得测试卷,显然有些力不从心。早上前两节课是学生的睡觉的黄金时间。几个学生已经顶不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总有那么一群人,喜欢谈论别人的私事来打发时间。

  徐初见低下头小声对身边的同学说:“快看,我偷拍到刘林了。你们猜他今天为什么那么累?”

  “这算什么,拍到老李才叫能耐。”前面的男生转身回应他。

  “可怜的刘林啊。”

  几个人聚在一起,笑得放肆。像向光的生物,不由自主得向一方靠拢。他们说到学校的风云人物宋泳锐。那个一直在刷新学校**,现实中却低调沉默的宋泳锐。不知道谁突然说起林浅好久没来上课了,话题才从宋泳锐身上移开。谁都没注意,这两个人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铃声响了,刘林抓起试卷离开。疲惫不堪的样子再次惹来几个学生的哄笑。

  左陌打了个喷嚏,使劲揉揉鼻子,然后趴在桌上继续睡。

  教室里的学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两个女同学红着脸偷偷盯着他。粉笔灰落在他卷翘的睫毛上,像一个占有者,得意洋洋地躺在上面。男生浑然不觉。

  温兰坐在他身边。从她的角度望去,正好能看见窗外走过的宋泳锐。他扬着高傲的头颅,饱满的下颌角更加明显。

  狭窄的楼道,不知道哪个班的学生做卫生,几个拖把横七竖八得躺在地上。

  管晴提起宽松的裤管,小心得绕开沾水的地方。从宋泳锐的角度望去,粉色的书包晃来晃去。他把双手放进口袋,无奈地摇摇头:“你们女生就是矫情。”

  她回头,满不在乎地说:“女生嘛,难免的,除了林浅。”

  他停下脚步,在她身后小声问:“她……还没联系你吗?”

  管晴摇摇头:“没有,真逗,认识三年了,我竟然不知道她住哪儿。”最逗的是林浅没来上课后,宋泳锐居然在一个下午和她一起离开学校,并旁敲侧击地打听林浅没来上课的原因。

  宋泳锐望着环绕的楼梯失了神。阳光透过天窗在地上印出几个光圈,晃得他头晕。

  高三理科部在顶楼,特别安静。他突然两眼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伸手抓住楼梯扶手,耳边突然涌来一阵喧嚣。

  顶楼还是那么安静。

  我一直没找到新工作,并且已经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浑身无力。过马路的时候遇见王大兰和她男朋友,骑一辆黑色摩托车呼啸而去。

  他们没看见我,我摇摇晃晃地走进狭窄的街道。一身黑色西服的男人靠在我家院子的青砖墙上。他的脸也是模模糊糊。白光晃得我睁不开眼。失去意识前,我终于看清了,是陈墨。

  纯白色,随着裂开的眼缝一点点放大,最后布满了整个空间。歪过头,我发现陈墨坐在我身边,修长的手抚在一本厚厚的书上。开合的角度刚好能让我看清上面的字。

  “感觉怎么样?”他放下手中的书,伸手给我盖好被子。察觉到自己的不适,他问:“是哪儿不舒服吗?”

  “我在哪儿?”

  “我家。”他低下头熟练地扭开药瓶,取出几片白色药片,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停下动作,“不害怕?这不符合你的年纪啊。”

  “有什么可怕的,我倒希望你看上我,然后收我做情妇。”没想到有一天,胆小怯懦的林浅也会这样开这样暧昧不清的玩笑。

  给我递水杯的手悬在半空中,无法前进。几秒钟后,他低沉的嗓音响起:“吃药吧。医生说你低血糖,你想吃什么?以后不要挨饿了,伤胃。”

  那杯被他端起的水杯又被放回床头柜。

  历史老师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钟于做死,一种是没饭吃的,一种是吃饱了撑着的。很显然,我属于前者。

  我故意扭头不看他,另一边有一块全身镜镶在墙上,里面映出的人,尖下巴,锁骨深得吓人。不知不觉自己竟然瘦了一大圈儿。

  陈墨抬手看看腕上的表,然后喊:“阿姨。”

  一位中年妇女走进来,低着头等待老板吩咐。全身上下都透露着“训练有素”四个字

  “给她准备吃的。”

  “是。”妇女甚至没看我一眼。

  我望着白色的屋顶,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刷子,扑啦扑啦地拍打着,甩出细碎的液体。

  阿姨送午餐来的时候,我睡着了。管家走到顶楼,推开书房的门:“先生,她睡着了,要不要叫醒?”

  办公桌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说:“等等,我来吧。让他们都出去,不许打扰她。

  “可是先生……”陈墨身边的小助理显得有些惊慌,本想说什么,想了想又咽回去了。他低下头,余光扫到一双锃亮的皮鞋出了屋子,这才松了口气。偷偷抬头看看门口。

  “林浅,林浅。”陈墨小声喊。

  “你干什么?”我从睡梦中醒来,吓得往后一缩。

  终究只是说说而已,我还没那么堕落。虽然陈墨能给我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但是作为一个成年人,自我保护意识不能少。更何况是躺在一张超级舒服的床上,睡在这样一栋又大又豪华的房子里,更不能放松警惕。

  他问:“想吃点什么?不是,你该吃饭了。”

  然后有佣人端着吃食进来。

  他真有钱。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回过神,陈墨已经端起瘦肉粥,舀了一勺,送到我嘴边。突然,我的眼眶又湿了。这样煽情的画面并没有激起陈墨的怜惜,反而板着脸,生硬的吐出一个字――吃。

  “我自己来。”我接过碗,大口喝完。”

  该办正事了。放下碗,我喊他:“陈墨。”

  “你应该喊我陈叔叔,我今年四十岁。”

  “可你说,我们是朋友。”

  “……”

  “你……可以借钱给我吗?”为了妈妈的医药费,豁出去了。

  陈墨看着我憋得通红的小脸,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潇洒的签支票,随手撕下递给我。

  他那么爽快,我是不是也应该付出什么作为回报?

  是了是了,我开始脱衣服。

  一瞬间,他的瞳孔骤缩,然后我听到一声暴斥“出去。”

  我抬起手,高傲地整理自己的衣服,然后拉开白色的被子,迅速离开他,离开陈家。

  “再见,陈叔叔。”我回头说再见,然后离开。

  这样做,是因为我相信,没有非亲非故的人会像安爷爷那样对我好。

  我妈又一次对我说:“去上课吧,我可以去洗碗,洗衣服养你。你的大学学费早就准备好了,你不上大学太对不起你爸爸了。”

  “你病了。”我细心得给她盖上被子。

  我妈一直活在我爸的指责中。他说:“你毁了我的一生。你怎么不去死?活着干嘛?拖累我吗?”

  很可笑的是,有时候引来爸爸辱骂的原因,仅仅是她晒裤子的时候没把裤管放下,或是他让她加盘菜的时候,她问了句为什么。

  她看见我强作笑的时候会心痛。就如此刻,我自嘲地微笑。

  “林浅。”她难得大声说话,眼泪止不住得冲出眼眶。她不想让我为自己有个可怜妈妈而感到悲哀,为自己活在爸爸家暴妈妈的家庭里而感到悲哀,所以她坚强得把眼泪和委屈咽到肚子里。她想用自己的淡漠告诉女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现在,她哭了。病了那么久的她用尽全身力气站在我面前,把一张银行卡砸到我脸上:“你的学费,生活费,都在里面了,给你,你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开什么玩笑,为了让我心无旁骛地回去上课,她也学会撒谎了。

  面对我的无动于衷,她颤抖着喊了声我的名字,然后毫无预兆地倒下。

  “朱英,帮帮我,帮帮我。”

  一身火红色风衣的女人回头,我背着瘦弱的女人从院子里出来。她愣住,手里提着的一袋东西哗啦啦落地。金灿灿的橙子从台阶上滚下来。

  朱英跑过来,我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扯着她的衣角,哭喊着:“朱英,帮帮我,帮帮我,救救我妈妈。”

  暗淡的星光一点点沉下去,我缩在寒风凌冽的黑暗里,紧紧抱着自己。直到阿姨发现我。

  她站在门口,在黑暗里摸索着我的轮廓。她看到的那双眼睛,没有光泽,藏着无尽的粗糙,挡住了那些无法诉说的疼痛。那样深沉,那样暗淡。

  我抬头说:“我是林浅,我找陈墨。”

  听到“陈墨”两个字,女佣吓得惊慌失措,转身跑进陈家,一路高喊:“先生,先生,林姑娘来了。”

  林姑娘,听到这个称呼,我下意识地想到林黛玉。那样一个洁净的芙蓉姑娘,我怎么能与之相提并论。命运就是这么爱捉弄人,后来,我确实变成了林黛玉。

  我喜欢读红楼梦。每次妈妈问我,在看什么。我回,看戏。红楼梦就是一场戏。戏里的人都有秘密,我乐此不疲地偷窥他们的秘密。

  我依旧坐在地上,看着灯光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忽然多了个笔直身躯的影子。陈墨站在我身旁,他喊:“林浅。”

  生命里的长河到了激浪处,决堤了。

  我一直忍着不哭。在医生宣布妈妈胃癌晚期的时候,在妈妈昏迷不醒,我发现自己兜里只有几块钱的时候,我都没让自己哭出来。强硬得支撑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到陈家。

  朱英替我交了费又急忙跑回家给我送来一张银行卡。

  原来,真的有非亲非故的人会无条件对我好,我想我应该来找陈墨。

  “你醒了。”我看着从昏迷中醒来的妈妈,欣慰地笑了。谢天谢地,你听到我的心声了。我早就该察觉,我妈从不吃早餐,甚至常常不吃晚饭,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偷偷地哭。

  “你……又花钱了吧。”她伸出干枯的手臂,在半空中摇晃,“我要回去,不……不住院。”

  我装作没听到,面无表情地给她盖好被子。

  我妈无奈地摇摇头,闭上眼。

  “是陈墨的钱,我会还他的。”想了想,我又补上一句,“他没有对我做什么。”

  “咚咚咚。”

  一位年轻的女士抱着一堆书走进病房,她刚要说话,被我打断。我指指床上的人,女人点点头放低声音说:“这是陈先生给小姐的,他说还是原来的学校,原来的教室。另外先生要我转达,一切以高考为重,其他的您不用担心。”

  “谢谢,放桌上吧。”

  女人放下书,轻轻带上门。

  我把饭盒放在洗手台,小心地拧开水龙头,急流还是毫无征兆地冲了出来。溅起的水弄湿了我的袖子。下意识地躲开,拍拍衣袖,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我。

  “林浅。”吴双双拎着饭盒站在我身后。

  “大兰病了,你呢,哪里不舒服?”她微笑走过来,越过我,伸手拧紧水龙头。

  我回到病房,妈妈正坐在床上发呆。我坐下,打开饭盒,舀起一勺青菜白饭送到她嘴边。

  她张嘴,不是吃饭,而是说:“我得了什么病?”

  我放下勺子,一下一下地戳着不锈钢饭盒,半天才吐出两个字,胃癌。我还省略了两个字――晚期。

  妈妈愣在那儿,我说:“别怕,这种病不难治,现在的癌症很多都能治好。”

  她接过饭盒:“我自己来,你去看书吧。”

  “等你病好了再说吧。”我拎起暖水瓶,“我去打水。”

  医院有些冷清,凉风在楼道里来回穿梭。我拎着暖水瓶沿着病房号的顺序往里走,直到找到吴双双说的号码,停下,推开门。

  “林浅,你来了。双双说在医院看到你,正想着去看你呢。”王大兰起身,黝黑的脸上显出一丝苍白。

  “你快躺下吧,听双双说你胃不舒服。”

  王大兰摇摇头说:“穷人哪有这么娇气。”

  “坐。”吴双双拉过我说:“林浅,餐馆附近招洗碗工,工资不多,却也是来钱的路子,去吗?”

  我扯着自己的衣角点头。

  “你吃饭了吗?一起吃吧。”吴双双打开饭盒。我注意到盒子里躺着两个勺子,摇摇头,“刚吃过了,谢谢。”

  王大兰和吴双双相视一笑,两人你一勺我一勺互相喂饭。她们谈论着自己领到那份微薄的工资后,给自己买了新裙子和化妆品。我看到了一种叫做知足的幸福。

  进了陈家,陈墨坐在正中间。我很清楚他是在等我。尽管那两个保镖训练有素,还是被我发现了。没有人会穿黑西装戴墨镜去医院,他们一直在监视我。

  “你今天没去上课?”

  我沉默。我不能丢下妈妈去上课,又不能惹怒这个男人。他掌控着我妈的生杀大权。

  “林浅。”陈墨加重了语气,“高考对你很重要,为了你妈妈你也应该回去上课。”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

  我接受了吴双双介绍的工作,没去上课,欠他的钱只能慢慢还。高考,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陈墨却不死心,很快查到我工作的地方。他出现时,我正在洗碗。手套上还满是泡沫,他不嫌脏,气冲冲地拽着我回陈家。后面,是光头老板的辱骂声。

  他把我带到自己的书房,对我说了很多很多,最后拿出一份协议书,我也签了那份协议书。他说:“记住,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养女。我会好好待你,但是你必须听我的话。”

  我问:“需要姓陈吗?”

  “不用。”

  我松了口气。从今往后,我不能喊他陈墨,因为他是我的养父。我也成了货真价实的林黛玉,寄人篱下。为了她,我没办法。

  妈妈瘦了,像枯树枝藏在被子里,还能显露出形状。她说:“林浅,那个陈墨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你老实说。”

  我不说话,自顾自地打开饭盒。还是不锈钢饭盒,舀饭的时候还是会发出很吵的声音,却盖不住那一句:“我做了他的养女。”

  那双深深下陷的眼睛里终于有了光。她激动地起身抓着我的衣领,问:“你说什么?他对你做了什么?”

  陈墨推开病房的门,他不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我努力得装作什么事儿也没有,冲着他甜甜地笑,“叔叔,我想陪陪妈妈,咱们晚点再回家好吗?”

  陈墨看穿了我的伎俩,他无视妈妈恨毒了的目光说:“你放心,林浅只是做我的养女,不是干女儿。我对女人不感兴趣,所以需要领yang孩子。跟着我,她不会吃苦。”

  妈妈愣在那儿。陈墨悄悄退出来,一个人去找主治医师。

  年轻的护士热情地带他进了办公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给他倒了杯热水。

  陈墨注意到医生从没露过笑脸,是周秀茵的病……?

  胃癌晚期,晚期。

  “医生,她的病……”

  医生打断他,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叹了口气:“不瞒您说,送来的太迟,恐怕……”

  回去的路上,陈墨始终沉默,我也一样。

  车子来到陈家大门,我和陈墨一左一右下车。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家了。可我却开始想念那个我一直想逃离的高家寨。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陈墨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不厌其烦地给自己所谓的女儿夹菜,看着我多吃一块,自己也就安心一点。

  “吃饱了。”我擦擦嘴,将自己的别扭毫无掩饰得传达给他。我始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所以尽量避开称谓。

  陈墨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他说:“以后就喊叔叔吧。”

  我点点头,起身回房。

  在陈家,我过得并不快乐。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洋娃娃,被主人安排穿上美丽的洋裙,时间到了,吃饭,睡觉。日子毫无生趣。

  陈墨请来的家教老师每天准时来给我上课。每次都少不了提醒我,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

  我知道那是陈墨的意思。可那又怎样,我还是每天带了饭菜去医院守着我妈。即使医生不说,我也能猜到,她时日无多。我不傻,知道晚期,意味着没有希望。但我还是每天陪她说话。

  她连张嘴让我回去考试的力气都没有。这辈子苦吃够了,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多少个夜晚,林德海醉得不省人事,从床上滚下来。她费力地将他拖上床,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支撑起他,支撑起这个家。

  也许是她太过健忘,以至于常常不记得,自己的丈夫多少把她揍得半死,反复地告诉她,他后悔娶了那个在树林里唱山歌的姑娘,这个姑娘拖累了他一辈子。

  可是怎么办啊,他说得太多了,她不记得了。

  她的女儿帮她记着呢!记忆,从来没有那么清楚过。牛顿莱布尼茨公式忘了,毕达哥拉斯定理也忘了,爸爸和妈妈的故事,像一堆洗好的扑克牌,随便抽一张,就着纸牌上的场景,我能清楚地讲述那一天发生的事儿。

  该从哪儿说起呢?

  七岁那年,爸爸出去喝酒回来,见到门口晾着的裤子没有敞开,只是随意的挂着,扔了手里的酒瓶,开始对妈妈施暴。

  我放学回来,听到惨叫声。

  我的爸爸,一下一下地踢着我的妈妈。然后,妈妈受不了了,终于捂着嘴说了一句:“别再打了,我跟你离婚,我再也不要跟你过了。”

  因着这句话,爸爸对他扬起巴掌。这一巴掌最后落在突然拦在他俩中间的我的脸上,此举令我妈陡生恨意。全身止不住颤抖的她用尽全力与爸爸厮打,不知道谁一个用力,还是两人合力,我被甩出这场斗争。

  到了下午,高家寨很安静。“你这个窝囊废”,“你这个拖油瓶”这样的对骂声持续在我耳边叫嚣,渐渐地掩盖了脸上传来的尖锐疼痛,最后还是妈妈发现了我的异常。她尖叫着喊了一声:“林浅,你的脸……”

  “我的脸?”

  我的脸上爬着一条血痕,也就是后来的月牙形印记。我的同桌胖虎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刀疤脸。

  那个时候,有一个很模糊又很清晰的词很强硬地塞到我脑子。遗憾的是,我无法准确地抓住它。直到后来,左陌的“棉花”终于将它清晰暴露在我面前,我才知道它叫温柔。

  如果有一天,我们相识,请不要问我为什么我的脸上会有这么一块伤疤。因为我始终相信那是月亮在一个静谧的夜晚偷偷吻了我的脸颊留下的痕迹,而不是妈妈无意抓伤的。

  若说,这是我妈妈抓伤的,便会有下文,为什么你妈妈要伤害你。回答因为他们吵架了,便会还有下文,他们为什么吵架。

  好吧,到此为止吧!

  这一刻,男人停了动作,女人也不动了。这一次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全靠李奶奶送来饭菜。

  三天里,爸爸不喝酒,不睡觉,每天在妈妈面前晃来晃去,晚上也是一个人坐在卧室门口。

  我突然觉得他的身影有些落寞。隔壁传来他刻意压低的声音。

  “别闹了,离婚了,你跟林浅住哪儿?睡马路当街要饭吗?她还得上学呢!”

  黑暗中,我拼命摇头,仿佛在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班里有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同学,填家庭情况表的时候,一个人躲到卫生间写。她忘了,表是要交的,所以那个秘密还是被公开了。

  我并不同情她,反而羡慕她。我多希望自己也是单亲。爸爸,妈妈,跟谁都好,只不要不是跟着他俩就好。

  都说,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的。可是,这样的家,给你,你要吗?

  还有,带着朋友回家的爸爸,因为生病躺在床上的妈妈没有做饭,气得冲上楼,企图再次挑起战争。

  我从卧室出来,看见爸爸拖着穿着睡衣的妈妈出来,嘴里怒吼着:“给我滚,给我滚。”然后手一甩,她就真的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后来的后来,我一直重复着一个熟悉的噩梦。

  那种物体坠落的声音在梦魇里穿插不休。

  还有,还有很多……

  那些记忆又都回来了。像是对着深深的黑洞喊了一声“嗨”,过了很久很久,声音终于回来了。从深不见底黑暗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喊声―嗨。

  声音在她耳边回荡,激动的人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双眼下陷得极为恐怖,两只眼睛却睁得老大,吓到了半夜查房的小护士。

  小护士壮着胆子有过去,问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周秀茵扫了一圈儿,颤抖着嘴想说什么。小护士凑过去,耳朵里传来断断续续地喘气声。那个女人一口气提不上来,花光了自己所有的力气,累得再也睁不开眼了。

  你听到了吗?

  梦里那些零星的片段堵在胸腔里,努力挣脱的声音。

  床上的女孩突然惊醒,用力喘着粗气,眼泪迅涌而出。

  眼睛大的人,眼泪也特别多,这是朱英说的。

  只是你们都忘了我曾经说过:如果你看到我睁大了双眼,请你温柔地避开我,因为我正在努力地让眼泪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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