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流浪在外

小说: 星星睡在枕头边 作者: 鹿森林 字数:3489

  离校两天后的一个早晨,两天没吃饭的我蹲在菜市场最便宜的那家包子铺门口,拼命啃咽干涩的馒头。

  我每天都骗我妈自己在外面吃了盒饭,然后把馒头放在桌上对她说:“妈,吃饭了。”这样持续了两天,终于撑不住了。肚子饿睡不着的我天还没亮,就蹲在门口等早点铺开门。

  妈妈口袋里的零钱早已所剩无几,我不得不找了份兼职工作。每天等待我的是一堆又一堆泛着油光的盘子,还有一份足够吃饱饭的工资。

  人最怕的莫过于习惯吧。刚上班那几天,怎么也算成绩优异的我,时常看着自己的双手问自己,我真的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后来,习惯了,便不再问。这叫认命。

  微弱的脚步声响起,院子门口的声控灯突然亮了,地上映出一个狭长的影子。

  推开门,屋子里一片漆黑。我没开灯,摸到床上,躺下,紧紧地抱着妈妈。她病了,是外伤,虚弱得下不了床。我一直说:“去看病吧。”

  她笑着说:“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拿什么看病,我可能要去见那个人了。”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爸爸离开以后,我们达成了一种默契,谁都不去提林德海。

  黑暗里,我扭开台灯,微弱的光照亮了床前的柜子。我摸出一张烫金名片,捏在手里,上面写着――陈墨。

  宋泳锐一直在找我。黑色直板老人机没人接,白天我又不在家里,他只好整日在外游荡。走了好久,终于停下脚步,扭开瓶子喝水。

  正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透明的矿泉水瓶子被捏得“吱吱”作响,最后一滴水透着光滑进他的嘴里。长叹一声,他走进一中门口的一家叫“沿畅”的小饭馆门口。

  狭窄的空间像个纸盒子,坐满了穿着校服的学生。肥胖的厨师握着大勺往里间走。大门敞开着,显出一个人。

  “林浅,吃饭了。”胡芝端来一盒饭,炒豆芽,笋片盖住温热的米饭。

  这家店的老板待人温和,员工的盒饭还不错。

  我伸出湿滑的手,擦擦围裙,接过饭盒筷子,说了声谢谢,然后大口大口地吃饭。豆芽被嚼得吱吱作响。我揉揉鼻子,不经意往门外扫一眼……

  他就站在厨房的门外面看着我,是宋泳锐。

  这狼狈的样子,还是被他目睹了。

  沿畅是回不去了,我不得不找了份新工作。还是洗碗,新的店在偏僻的巷子里。道路边挂着块牌子,上面写着:吃饭往里走。然后红色的大箭头就将客人引到店里,老板娘站在门口笑着问:“你好吃点什么?”

  别误会,老板娘并不和善,她的笑容只给客人。我一直觉得她笑起来很丑,脸上的肥肉挤到两颊,让人不舒服。最令我难受的是,不卫生的小饭馆里,她用自己刚抠过耳朵的手,指着我的脑袋说:“笑啊,笑你都不会,你以为你是谁啊?板着个脸给谁看,你给谁看?”

  说完,那个老女人还偷偷看一眼缩在角落里逗鸟的老板。那个男人,一口黄牙,贼眉鼠眼。

  我咬着唇,始终不敢放开。深怕自己藏在牙缝里的“我不是来卖笑的”几个字会挤出来,只能努力把它们咽回去。我需要生活,需要钱。慢慢的,我学会了他们的生存法则,客人就是上帝。我深深吸了口气,抽动面部的肌肉,对每一个间接把钱塞到我口袋里的人笑得灿烂。

  我讨厌这样笑,讨厌那里唯一的男员工,一个矮脚厨子,老是贼眉鼠眼地盯着我。还有一群对我吹口哨的杀马特。让我疲惫不堪,回到高家寨还得面对宋泳锐。

  他躲在电线杆后面,只露出一块黑色衣角。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他。这种默契并没有驱散我洗了一天盘子的疲劳。相反的,我希望快点结束这次谈话,然后倒在床上睡觉。

  “他很有钱吗?值得你放弃高考。”宋泳锐从黑暗里出来,拦住我。刀削般立体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又好像包含了太多情绪。

  “是。”长长的睫毛轻轻拍打两下。

  “你为什么没去上课?”

  “因为我没有钱。因为没有吃饭的钱,所以我得赚钱养活自己和妈妈,上课,那是有家的人的奢侈品。”用贫穷来掩饰我的胆怯,这一点他明白。可我还是嘴硬。

  亲爱的宋泳锐,我怎么能告诉你我害怕上学?

  宋泳锐摸黑回到家里,动作太大,吓到了屋里的男人和女人。女人正给男人倒酒,手一抖,酒洒了。男人的鼻子里吐出一团气。

  宋泳锐看了他们一眼,喊了句“妈”后,像深海里的鱼一样静悄悄地从两人身旁穿过。

  安心没想到儿子会突然回来,看着桌上两人份的饭菜,心虚地不敢看他。她套上围裙到厨房添菜,耳朵里充斥着男人的辱骂声和新闻里女主持人甜腻腻的一成不变的说话声。

  “小兔崽子,又回来要钱了。当老子是摇钱树啊。”

  “最近,大蒜价格直线上升,市民……”

  一男一女,一粗一细,两种声音交缠在一起,奇迹般地贴合。无聊时,掐一块秒表,看,与上一次说这句话,在时间上的重合度都能高达小数点后两位。

  安心突然拧上水开关,集中注意力去听那些话,想象自己儿子听到这些话时候,在做些什么。

  宋泳锐很敏感,和他在一起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话。而男人像是跟儿子较上劲,闭着眼往枪口上撞。这样的后果便是遭到儿子的拳头。

  有时候,她买菜回来,会碰上儿子和男人扭打在一起。男人怎么会是儿子的对手呢,所以每每败下阵来,他喝上一杯二锅头,嘴里吐出更多恶毒的话。

  宋泳锐心里有一块不能触碰的伤疤,男人总能戳中他的要害。干的起皮的嘴唇一张一合:“怪不得老爹蹲监狱,我看你也快了。”

  看着宋泳锐咬着牙不回嘴,他嘿嘿笑出声,嘴角还带着条血痕——看吧,你终究不是我的对手。

  安心做了蛋饺端进宋泳锐的房间。他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儿子啊,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饿了吧,快吃。”

  她的儿子纹丝不动。

  客厅又传来男人的声音:“吃个屁,就知道拖累老子。读那么多书也不知道读出了个什么名堂……”

  她紧张地一遍一遍撩起围裙擦手。

  “砰”一声,宋泳锐起身踢翻椅子,气冲冲地出门。

  “儿子。”女人一路小跑跟着他到客厅。

  男人的气势弱了下来,宋泳锐站在他面前,拳头紧握,最后“啪”一声关掉吵人的电视。他塞给安心一把钱:“妈,这是我挣的,给自己买两件好衣裳。”

  “儿子,你是不是又去酒吧唱歌了。”她意识到不对劲,追上去,“儿子,听妈的,上春街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砰。”女人刚追到门口,他用力甩上门。

  宋泳锐烦躁地揪着自己的头发:“钱,钱,钱,就只知道钱。”说完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谁,摸出那条挂着长牙的项链发呆。

  “再也不要见到你们。”拧了灯,他躺到床上逼自己睡觉。

  为了躲宋泳锐,我急匆匆地回家。如果再慢一点,我就会看到左陌失魂落魄地从狭窄的街道走出来,一道消瘦清丽的身影挡住他的去路。

  “兰兰。”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我……”他想解释,却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攥着写着“高家寨十八号”的纸条。

  这样的左陌,你不曾见过。

  女神温兰经常去校门口的水铺买两杯红豆椰奶,早有一群男生在窗口为她排队,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我昨晚在高家寨看到左陌了”。

  “他好像经常去吧!”

  “我看到他每周都要去那转转。”

  “你们说他去那儿干嘛?”

  那一瞬间,美丽的笑容凝固了,有点不自然。她想起了左陌手机里的短信记录。那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看了你的短信,所以,你认识林浅。”

  左陌蹲下身,手指从发间穿过。沉默,不解释是保护自尊的方式。

  街尾,那间小小的发廊,粉红色的灯光还亮着。朱英倚在门框上,看着不远处拉拉扯扯的两个人,小声的吐出三个字――狐狸精。

  她燃起一支万宝路放在嘴里,朱红色的深唇被白色的浓烟熏得褪色了。莫名其妙的,她有些想念林浅了。

  我领到饭盒就坐在安静的角落里吃起来。和我一起端盘子洗碗的同事是几个乡下来的女孩,带着很多农村人的特点。比如黝黑的皮肤,粗壮的身体,夹杂着乡音的普通话。

  她们怀着对城市的向往,带着梦想进城,我真怕有一天她们发现这个城市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美好。

  王大兰曾在鞋店被一位趾高气扬的导购员呵斥。那个女人说,先看价码,付得起再摸。

  我该怎么向她解释,拜高踩低是这个城市的诟病。或许,我应该直接带她到高家寨的菜市场。看看那些妇女跟客人谈价时骂骂咧咧的面目,不满意价钱板着脸哭穷的嘴脸,还有那些盖住水龙头并带着锁的滑稽的铁盒子,那是用来对付他们口中的“偷水贼”的。

  高家寨,高价寨。这个城市的人们用一个“寨”字拉开和他们的距离,多么巧妙。

  “林浅,八号桌凉拌黄瓜配白米饭。”

  吴双双从我身后跳出来,简单的一句话打断了我所有的伤感。我赶紧端起盘子出门,左陌就坐在八号桌。这不是幻觉。

  该从哪个镜头想起他呢?

  眼保健操期间,他趴在楼道护栏台上揉眼睛,黑框眼睛放在手边。

  男生急躁地抓过头发之后,很自然地喊一声,陌陌,来教教我这道题。

  空荡的教室,一个人安静地写试卷。听到外面的女生大声抱怨拖把太沉后,悄悄走到她身边,柔声说:“我来吧。”

  曾经的一幕幕恍如隔事。而时间的距离不过三周。生活的压力已经让我直不起腰,最后只能一点点甩掉过去的自己,减少一点重量。

  自己,不是学生了。我在心里提醒自己,努力地去扮演一个服务生的角色,把一盘凉拌黄瓜放在他面前,骄傲地转身离去。三秒钟后,我听见身后的喊声――林浅。

  在我脑海里回放了无数遍的,缠绵悱恻,慵懒入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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