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怪叔叔

小说: 星星睡在枕头边 作者: 鹿森林 字数:4830

  温兰是高三这年才转来一中的。刚进学校的第一天,隔壁班的左陌双手环保胸前,靠在我们班门口喊:“兰兰,回家了。”

  那时,我正在写考试总结,毫不给面子的拒绝了同学一起吃饭的邀请。他不知道我兜里只有几块硬币,那是我妈留给我的乘车费和早餐钱,就放在我床头的旧抽屉里,每天拿五个。就这样,我还经常跑着回去,可以省些私房钱。

  当我听到温兰对左陌说,她想吃哈根达斯时,我前一天晚上削好的铅笔“啪”一声断在白纸上。被戳破的白纸,断了的铅芯,两败俱伤。

  温兰很漂亮,这是大家公认的。精致的五官,纤细的身体,尽管大家都穿着宽松的校服,她却格外惹眼。我对她不感兴趣,我只对她身边的左陌感兴趣。

  我曾几次甩下宋泳锐一个人去北街那家奶茶店,站在门口,偷偷望着柜台温书的左陌,从没有进去过。我没有钱,一杯奶茶的花费足够我的三顿早饭。妈妈从不吃早饭。尽管她骗我说:“妈妈出去买面包吃,还喝牛奶呢”。但我知道,她在说谎。

  我也对宋泳锐撒过谎。比如,我今天要直接和妈妈一起回家,其实我只是想在教室多呆一会儿,出门刚好就能碰上左陌,而正好宋泳锐不在。

  被温兰撞见我哭的那天,她一直对我微笑,让我浑身不自在。放学后她最后一个离开,很意外地跟我道别:“再见。”

  我不喜欢温兰,甚至有些讨厌。我自己很清楚这种不喜欢全都来源于我对她的嫉妒。

  面对我的冷淡,她很从容,笑一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个人离开了。

  我还不想回去,左陌应该还没走。趁着这会儿,我找了支笔在黑板上认真地写题。我喜欢一个人在教室写题。生物里最难的遗传计算,先画出果蝇的遗传图解,再分析个体的基因型,两对性状分开计算。

  半个小时过去了,擦了又写,写了又擦,怎么也算不出答案上写的十六分之七。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头发里流出来,我胡乱地抹了一把,完全没注意到白色的粉笔灰弄脏了额头。

  “你是不是问题没看清,所以算不出?”

  毋庸置疑这是左陌的声音。他一眼就看出了问题之所在。管晴说过,他的目标就是山东大学生物科学专业。山东大学,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学校。

  “啪。”我手一抖,手中的粉笔落地。

  他站在门口,对我微笑:“我看你写的步骤没错,结果也没错,可能是你问题看错了,你想想患病男孩和男孩患病的区别。”

  他可能意识到自己冒失了,抱歉说:“不好意思,我找温兰,既然她不在,我先走了,对不起,吓到你了。”

  走之前,他还指着自己的额头说:“你的这儿,这个位置有粉笔灰。”

  我走到窗子边,踮起脚尖,挪了挪袖子,对着窗子里模糊的镜像擦脸。这个动作保持了几分钟,手酸到不行。我抓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桌子。

  每次心慌,我就会格外想念家门口那株香水玫瑰。

  “真讨厌!”我恨恨地说。

  我悄悄去了网吧,在高家寨附近的旧楼里,花上三块钱就能呆一个小时。里面很脏,总是充斥烟味汗味。我需要上网搜索一些信息,买了瓶矿泉水坐在里面看学校**,几个热门帖子的标题都与宋泳锐有关,电脑打出来的三个字很清楚,不会让我眼花看成宋经锐。

  眼睛像筛子一般筛选了一百多条后,还是没找到那个不起眼的名字,于是我在关键词里输入“左陌”。最先跳出来的那条标题是“下周三球赛参赛人员名单”,左陌的名字排在最后面。

  我搜的第二个帖子是“左陌的手机号码”。在一个关于足球讨论帖里面,一个叫酸菜的男生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见过这个男生,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

  上个星期体育课上,班里的一个女同学被飞来的足球砸到,非但没有生气,还好心地将球踢回操场。球队里的一个瘦的可怕的男生远远地朝她喊:“同学你真好,谢谢同学,晚上来找我聊天,我叫酸菜,记得关注哦!”

  在一群笑声中,左陌默默将男生拉回队伍里。

  他们是认识的,这样就不会错了。

  一切都很顺利,时间还没到,我去柜台找了钱早早离开。旁边那个穿夹脚拖时不时喝营养快线的男生一直喊我妹妹,让我无法再多呆一分钟,最关键的是要是被我妈看到就完了。

  左陌抱着吉他,练习刚学的曲子。他喜欢唱歌,曾在校圣诞晚会上,以一曲“温柔”扬名,从此被冠小阿信的称号。

  老人很小心地开门,把一杯牛奶放桌上,离开。关上门,她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可偏偏这个可怜的孩子还那么懂事。她的的孙子没有什么爱好,平常不是念书就是在奶茶店帮忙,偶尔心情不好,就躲在屋里摆弄自己的吉他。他喜欢在雨天唱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的悲情诠释得淋漓尽致。

  “电话来了,电话来了……”左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按下接听键,“左陌,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

  昏昏沉沉的他,放下自己的宝贝吉他,在纸上写了两行清秀的字:南方多雨多青苔,爬到墙上来。妈妈罚我蹲墙角,猫儿滑倒在墙角。

  “夏天来了,青苔也将张牙舞爪地爬上院墙。”

  这是左陌刚走到院子时,嘴里突然蹦出的一句话,好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自己的生命里好像要发生点什么了。

  奶奶正在丝瓜树下休息,老人家吃完饭总喜欢找人唠唠嗑,可是,这不是北方的小村子,他们现在在南方,气候适宜的南方。

  “陌陌,去哪儿啊?”她扇着扇子问。

  “出去转转。”他将手里的小纸条捏的死死的,生怕被人抢走,更怕别人发现它的存在。

  在外面耽搁的太久,回去的时候,天黑了。路过那家粉红色理发店,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慢点儿。”点着粉红色路灯的发廊里走出一个高挑的女人。黑色丝袜,紧身连衣包臀短裙,浓重的烟熏妆,看上去慵懒妩媚。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高家寨一枝花,的确很美。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急急忙忙跑回家。妈妈捂着腿呻吟,见我回来,咬着唇努力不发出声音。

  “妈,我送你去医院。”

  她生气地喊:“你不用管,复习去,马上就要高考了,这些事不用你管。”

  我翻箱倒柜好久才找出那个铁盒子。里面有很多零钱,我抓了一把,一口气跑到最近的药店,买了瓶红花油。

  最近的药店在离高家寨不是很远的上春街,那儿整条街都是酒吧。经常有喝醉了的人闹事,死人是常有的事。我买了药,绕了个弯回去。那条巷子,叫红街。权衡一下,我宁愿碰上妓女。

  幽静的巷子里传出几声犬吠,谁家院子里的老槐树悄悄探出围墙。深夜里,在地上画出阴森恐怖的鬼影。

  我背着书包走在碎石路上,发出“吱吱”声。一段极不寻常的对话打断了这份平静。

  “两百。”

  “两百五。”

  我吓得绕了条道跑出深深的巷子。对话还在继续。

  “两百够了。”男人不耐烦的语气。

  “不行,就两百五,老娘虽然年纪大了,可是活儿好。”

  “得得得,走吧。”

  短短的一分钟,我调动了自己所有的认知能力,终于,“性交易”这三个字从脑子里跳出来。许久,僵硬的身体慢慢变软。

  没什么可怕的,我挺起胸膛,稳稳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从不长的巷子出来,我迅速奔到天桥边,喘着粗气。平静下来,一只大手突然圈住我的手腕。吓得我猛一甩手:“别碰我,我不卖。”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我:“我不买。”

  对峙几秒,我们竟然相视一笑。他先开口:“我叫陈墨,你……”

  看这儿架势,我突然明白他的用意了。想到刚才自己和他的对话,突然“扑哧”笑出声:“不好意思,我叫林浅,你以为——我想自杀?”

  他上下瞄了我一眼,很好,干干净净的学生。毕竟,出现在红街的不是寻常人。

  “是。”陈墨诚恳地回答。四十岁的年纪,早就冷漠惯了,从不管闲事,却忍不住去拉住那个他以为要寻短见的女孩。

  男人有着深邃的眼睛,望不到尽头,挺直的鼻梁,干净的下巴没有一点儿胡渣。很好看,我和他不熟,没必要对他倒苦水,只是淡淡地说:“我不是想自杀,我才十八岁,为什么要寻死?”

  “那就好,十八岁,花样的年纪,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可为什么你眼里,流露出的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看他认真的样子,我有些不舒服:“你为什么要站在这儿陪我说话?”

  “只是觉得你很可怜,想看看能不能帮帮你。”他表情很不自然,但我从没想过他是坏人。这个男人能给我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你很有钱吗?”看着他那身行头,我问。这个时候我需要钱,需要一个能借我钱的人。

  像沙漏里的沙子卡住了瓶颈,一下子莫名的情绪堵在胸口,许久,陈墨点头:“对,我很有钱。”

  “那好,我跟你做朋友。”没有丝毫的掩饰,我就直接说出心里的说法。我不知道,这样反倒让他觉得,我很真实。

  他低头沉思,悠悠地说:“林浅,我送你回家吧,太晚了。”

  没有迟疑,我上了他的车。

  这个男人我是见过的。八年前的一个傍晚,我放学回家,刚进门就被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一把抱起,光滑的脸一直在我脸上蹭来蹭去。她说:“这就是林浅吧?真漂亮。”

  我看看坐在角落里抽烟的爸爸。他偏过头,躲开我投去的目光。

  “小浅啊,快看阿姨给你买的礼物。”女人放下我,拉着我的小手走到饭桌边。上面堆满了东西。有书包,笔盒,零食,唯独没有裙子,好看的公主裙。

  我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个陌生的男人,坐在简陋的屋里,直立着身子,目空一切。

  吃饭的时候,气氛很怪。

  嗜酒如命的爸爸没有沾酒,曾经有一次他喝醉了,搂着他在城中村建筑工地的朋友扭着屁股唱:“小酒不喝人憔悴,小妹不泡人心碎。”

  与一直板着脸的爸爸不同,瘦弱的妈妈显得有些拘谨。她甚至没动过筷子。

  女人不停地给我夹菜,鸡腿,鸡翅。没多久,我面前的碗,上面的菜堆得像小山。我把视线放在那个英俊的男人身上。

  没心没肺。这是对他最好的形容。没有任何表情,低着头吃饭。吃的很香,甚至无暇抬头看看周围人的脸色。以至于我看了他好久,他也没发现。

  十年后,他就坐在我身边,却不记得我了。

  车里静得让人感到沉闷,每个人都在这狭小的空间争夺氧气。

  我偷偷打量身边一脸严肃的陈墨,他目视前方,慵懒的坐姿让他浑身散发出成熟男人的气息。我被这样浓烈的气息包裹得忐忑不安,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陈墨依旧目视前方:“你不觉得,无论我出于什么目的,现在都已经太晚了吗?”绷紧的面部肌肉松懈下来,他淡淡地说:“其实……是出于同情,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没有倾诉的欲望,把自己那点不幸倒给他,连我自己都觉得无聊。

  车子开到高家寨,他瞄了一眼我的校服问:“你在一中念书?”

  “是。我妈看见你,会误会的。”他应该能懂我的意思,不是所有人都和宋泳锐一样反应慢半拍。

  他伸手按住要起身的我,有些失态。

  车子穿过街道,多数人家都伸出头张望,甚至有小孩跑到院子门口夹道相迎。妇女们鼻尖闪着光,口里念叨着什么。车子缓缓停下。我再次甩开那只手,拽起书包,下车。

  “老张。”陈墨向司机使了个眼色。

  “是。”司机下车,走到我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上。他低着头,对我恭恭敬敬:“陈先生的意思是,以后遇到麻烦可以去找他。”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补充:“特别是关于钱的问题。”

  陈墨跟着我下车:“我送你到家门口。”

  一些细节暴露了他的不习惯,进了高家寨,陈墨一直用手臂捂着半张脸。

  很臭吗?我怎么不觉得?

  打开门,我妈已经睡下了。还好,要是她见到陈墨,指不定往哪儿想。我刚倒了杯水,她酸溜溜的话语传来:“你是学生,别交男朋友。”

  我妈从楼上下来,瞪着陈墨,明显是生气,却还是客套地和他说再见。看得出,他俩短短的对视里包含着很多信息。陈墨走后我,我妈抱怨说:“人家那么有钱,咱这条件,别老跟这人家跑。”

  她想多了,我还是那个只知道努力念书考大学的林浅。

  陈墨走后,我出门望着他的车离开。左陌从漆黑的街道里出来。穿着素白T恤,灰白色外套,显然在家里换了衣服才来的。

  街道里人太多,他显得有些拘谨,很有礼貌地迎上一个妇女问:“阿姨,请问高家寨十八号在哪儿?”

  久坏失修的街灯照得人满脸通黄。

  外街的张婆正穿着宽松的褂子出门倒水,面对长相清秀的左陌,她一时间忘了倒水:“我的乖乖,好嫩的男人。”

  声音高亢嘹亮。

  左陌愣住。

  隔壁的赵华珍将木板床拍得很响,来告诉那婆娘自己生气了。

  “骚货,才几点啊,就打仗了。”张婆嘴里咒骂着,进了门。爬满铁锈的铁门撞上门槛,“啪”一声巨响,街道安静下来。留下左陌一个人傻站在那儿,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躲在铁门后面偷看了一会儿。一口气跑进房间,缩进被窝里,给宋泳锐打电话,小声说:“我看到左陌了。”

  那边突然挂断了,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心情不错。

  我翻出藏在枕头下的日记本,写上:左陌,多美的名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可是,他为什么来这儿呢?

  高家寨十八号,高家寨十八号。那不是粉色理发店的地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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