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偷走他的信

小说: 星星睡在枕头边 作者: 鹿森林 字数:3794

  因为身体不便,一路上我都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走到学校。说起来确实很难为情,就像合不拢腿,到了教室也不敢乱走动。

  教室里的饮水机还坏了,我在楼道的护台上摆了一只果绿色的空杯子,紧紧抓着身上肥大的校服,不让冷风钻进裤子里。

  管晴背着粉色书包,慢吞吞往教室走来,脸上带着让人不易察觉的喜悦。

  我很平常地跟她打招呼:“你来啦?好早!”

  “没你早啦。”她的视线使劲儿往后退,“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

  “教室饮水机坏了,我想喝暖水,正愁呢。”我揉揉眼,让灰暗的眼容纳更多的光。三月的天总是阴沉沉的,让人不舒服。

  我这会儿才看清管晴身后的男生。他朝我走来,修长的手握住我的绿色空杯,转身进了隔壁班。不一会儿,他端着我的杯子走过来放在原来的位置。杯口冒着热气。我伸出手,小心地触碰,温热从指尖传来。蓝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隔壁班教室后门。

  他就是管晴口里的左陌。我见过他几次,每次都是背着书包匆匆从我身边走过。瘦瘦高高,干净的校服内衫,洗的褪色的校服长裤永远遮不住运动鞋里的袜子。

  放学后,我留在教室写作业。六点才从教室出来,左陌先我一步走在前面。我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去了教学楼后面的小山丘。

  我捂着自己张得老大的嘴,默默地看着他从书包里抽出一张白色信封放在老槐树的树洞里,然后摇摇头往学校后门的方向离开了。

  我说服自己走到那棵老槐树下,伸手在里面捞了一把。一叠厚厚的信像一颗炸弹躺在我手里,我下意识地把它们塞进书包,匆匆跑回家。

  妈妈抓着我的肩膀说:“哎,吃饭啊,跑什么。”

  我心虚地喊:“不吃了,不吃了,我回屋写作业。”

  那天晚上,我趴在床上,将信小心地摊开。越是小心翼翼的举动,越让我激动。这是左陌的信啊!

  又下雨了!

  南方多雨是众所周知的,可是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习惯这种泡在潮湿里的日子。潮湿,是微生物生长的最适环境。这是我上个月在一本“神奇的微生物”书上看到的。之后的几天,我老是做恶梦,梦见那种毛茸茸的东西钻进身体里,啃食着我的血肉之躯。

  你知道吗?书上说,这种关系叫寄生。说实话,你也没念过几年书,怎么会知道呢?可你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寄生在你身上的我,这又该怎么解释?

  我也不想记得你,只是一下雨,语文老师说的“渲染气氛”“勾起回忆”就都来了。连带着,想起了你给我讲得那个滑稽的笑话。

  不过我想告诉你,我昨天在图书馆查阅了很多资料,费了好大的神才得出这个结论:人的性别是染色体决定的,并不是外部特征。

  你们,真可笑!!!

  就在我看完这封信的第二天,我就遇到了在走廊看书的左陌。巧的是,他手里捧着的不是别的,就是那封信里提到的《神奇的微生物》。那一刻,我的脸颊因为做了亏心事火辣辣得疼。

  管晴说,左陌的目标是考山东大学生物科学专业,所以他平时看些我们觉得奇奇怪怪的书一点儿也不稀奇。

  “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反问她。

  她一脸羞涩,最后小声地在我耳边说:“我们曾经偷偷去他班上的心愿墙看过。”

  晚上,我挣扎了好久,还是拆开了左陌的第二封信。

  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即使很想恶毒地说没你这个妈妈,但我是真的很想你。

  我已经很久没有触碰“妈妈”这个词了,下课回来,发现桌上有一堆男孩子的衣服鞋子,我心里并没有多大的起伏。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正在做饭的奶奶说,那是你妈妈买的,她回来了。

  我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中,竟一时收不回来。

  仔细回味了就在几秒钟前的画面,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精心策划。奶奶故意把“那是你妈妈买的,她回来了”这些话说得轻描淡写,可还是在我心里砸出了回声。

  那张写着你的住址的纸条很显眼地摆在那儿,最后躺在我手心里。

  我应该来找你吗?

  不,我不想来找你。

  看完我赶紧把它塞到床底下,我似乎知道了什么秘密,又说不上来。

  我像个窃贼,在左陌看不到的地方偷窥他的心事,这种感觉很奇妙。一面是道德的谴责,一面是能够刺探他秘密的欣喜。最终,欣喜战胜了罪恶感。

  不知不觉,我已习惯蛰伏于他身后。

  我坐在教室心不在焉地看书。双眼死死地盯着“排列组合”四个字,耳朵时刻注意着外面的风吹草动。终于,六点半,隔壁班传来轻微的关门声,我赶紧收了书尾随其后。

  果然是他!

  瘦瘦高高的左陌,像一根细长竹竿,外面挂着宽松的校服套装,下面吊着两只笨重的运动鞋,在我眼前摇晃。

  “林浅,吃面去。”宋泳锐不知道从哪儿跳出来,一把将我往后拽。

  一直到站在小吃摊旁边,宋泳锐点了两碗干拌面,我还在想如何拒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好听的声音:“老板,一碗汤面。”

  是他,管晴的左陌。

  他说话很好听——缠绵悱恻,慵懒入骨。

  最令人欣喜的是,他就坐在与我们隔着两张桌子的地方吃面,斯斯文文。我心情大好,看着他喝完一瓶罐装可乐。

  晚上,我用几个银币在李奶奶的杂货铺买了相同牌子的罐装可乐递给宋泳锐。他随手扔进书包里说:“我明天来接你上学吧!”

  我同意了。因为我注意到他换了新书包,黑色双肩,和我背上那个一模一样。

  第二天,宋泳锐果然出现在高家寨。

  他穿着格子衫,蓝色校服长裤,踩着一双雪白色运动鞋站在包子铺门口,脚边还摆着几片烂菜叶子。

  天气随四季,转眼便转暖了。三月份,我换下了我妈织的红色毛衣。好像夏天更适合念书。这个时候,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已经用红色粉笔标记——距离高考还有85天。

  每次上课,老师们都会乐此不疲得重复,看看后面,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就快离开高家寨了!

  在距离高考还有八十多天的日子里,宋泳锐就成了我在学校唯一的异性朋友。我于他也是如此。他很孤僻,除了我没有别的朋友。不是找不到,而是不屑。

  他会和我一起在教室写试卷,天黑了才走出校门,接过门卫大叔一副“刻苦学习的好学生”的称赞。

  我跟在他身后吃灌汤饼,吃完了顺便把他那份也吃了。

  我一直不敢和男生走得太近,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只有专心念书,才对得起我的妈妈。

  我妈叫周秀茵,一个苦命的女人。爸爸还在的时候,喜欢喝酒,然后动手。暴躁的他总是因为一点小小的失误戳着我妈的脑袋骂上一整天。有时甚至连失误都算不上,仅仅是动作慢了,也会引来斥责。

  你在电视剧才能看到的情节,在我家,那是家常便饭。

  那是我七年前的家。

  我妈推着摊子回家,洗洗手就去做饭。家里常常来客人,我知道,那是爸爸的酒友,他把工作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后来爸爸去了工地,就是他的朋友介绍去的。

  破旧的小屋,昏暗的灯光,杯盘狼藉。我用一块小方巾清理出一个干净的地方,趴在上面写作业。爸爸说,不能浪费电,大家都用灯的时候,就聚在一起。

  一个中年男人起身去盛饭,妈妈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咣当。”碗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爸爸站起来,指着妈妈骂:“你这个女人,就知道拖累我。你真不是人。”

  我被吓得不轻,好在大人还是很理智的,他们急忙上去拉我爸爸。妈妈一声不吭,盯着地板。

  我扔下手里的半截铅笔,紧紧抓起一只空碗,用近乎乞求的口气说:“我去盛饭,我去盛饭,不要打妈妈。”

  整个屋子充斥着我爸的辱骂声,他发疯一般摔盘子。

  我扔了碗,缩到墙的一角。

  争吵最终引来了邻居的围观,李奶奶拉开纠缠在一起的人。两人喘着粗气仇视对方。豪放的妇女穿着暴露的睡衣围在门口议论。

  赵华珍带走了那群妇女,大喊:“走吧,走吧,这大晚上的,别在这儿吹风了。”黑暗里,我清楚地听到她小声地抱怨:“真扫兴,就这么完了。”

  熄灯后,隔壁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你这个文盲,还要拖累我多久?”

  通常这个时候,我妈会摸到我床上给我讲故事,她和爸爸的故事。山盟海誓,离家出走。

  我爸下乡期间,认识了我妈,两人一见钟情。

  彼时,时光朦胧,岁月青葱。我妈还是个在田间放牛的姑娘。即使卷起的裤腿下面,是两条爬满污泥的小腿,她的脸上依旧扬着自信天真的笑。

  我的外婆嫌我爸穷,不同意妈妈嫁给他。他就带着我妈私奔了。

  这个故事是真的,小时候我妈跟我说:“当时,我下定决心非你爸爸不嫁,我相信只有跟着他才会幸福。可是……”

  可是她没想到,日子过得这样苦。不用说,我懂。

  在一起后,他们才发现,激情不能当饭吃。生活将他们磨得面目全非。当初那个会在山间唱歌的农村姑娘,变得沉默寡言,见了谁都是一副冰山脸。

  就因为这,小美一度痛恨我妈的不给面子。上一秒还对我妈嬉皮笑脸保持礼貌的她,转个身就小声地对我说:“装清高,活该她天天被你爸收拾。”

  那个别人眼中的好孩子,爸爸戳着我的脑袋让我好好学习的榜样,人前人后竟是两副嘴脸。

  虚伪。

  有时候,我觉得我爸也很虚伪。他从不在意我考了几分,班里排名第几,看到别人夸耀自己孩子如何优秀时,他却坐不住了,像个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严声斥责女儿。

  我不是不求上进,我只是还小,不明白读书有什么意义。他离开后,我也成了完美的别人家的小孩,可是,他却永远不会回来了。生活的重担落在妈妈一个人肩上。

  晨光刚刚拉开一丝缝隙,我妈便推着摊子出门了。露着伤痕的水果堆得老高。瘦小的女人咬着唇,用力地推着,像田里的老牛,穿着粗气。

  一步,一步。仔细看,你会发现,她瘸着一条腿。

  出门的时候,我发现我妈颧骨处有些伤痕。她昨天回来的太晚,没看清路,踩到香蕉皮滑倒了。那些水果像一堆石头砸在她身上。她费了好大的力才爬起来,心疼得捡起剩余的水果。

  露出咖啡色印记的苹果,某个部位凹陷的橘子……

  如果你看到了,千万不要上去帮忙,我妈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眼泪。穷人,总是经不起一点意外。

  我压抑着眼角快要溢出的液体,努力绷着脸,仓惶而逃。在最亲的人面前哭,会有一种莫名的羞耻,无论是她还是我自己。

  我走了好远,才停下。强忍眼泪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僵硬面部的神经末梢传来尖锐的刺痛。然后,被一声惊呼吓到了。

  “你没事吧?”她眨着无辜的大眼看我,是温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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