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还是骄傲的小公主，即使没有了渝贵妃的照拂，她也是陛下最喜欢的小丫头。
不为别的，大概是她与生俱来的欢快与任性，与宫墙中麻木不仁的人相比，显得尤为可贵。
渝贵妃出殡那日，因着沉璧属性相冲的原因，她没能赶上送母亲最后一程，我不忍见她一人落泪，便陪着她在宫中，数着满树密密匝匝的叶子。
“我之前，是真的做错了很多。”她不知怎么，突然和我说起这个，不过我没有反驳。
也许她的确是做错了很多，妄图抢了旁人姻缘，在不受宠行列的皇子公主，基本也被她欺负了个遍，可若真的在大是大非上严格论起，她做错的事情，便只有一样。
我不信她对钟小将军毫无恨意，事实证明，她也在用自己的法子弥补。
钟小将军阵亡之后，沉璧托人去过翠南，暗地里帮扶了一把，可后来，翠南的老宅子空了，没有人知道主人去了何方，再后来，沉璧苦于无处寻人，也没再托人去翠南。
说来我似乎随父亲到过翠南，当日老将军病逝，他们一家子都被愁云笼罩，被少夫人抱在怀里的小团子还未满周岁，着实可怜。
沉璧听闻之后便和我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宫里许多孩子父亲不搭理，母亲亡故，到了后边许多莫名其妙没了，比起这些，那个团子好歹还有爱他的母亲，即便不能拥有很好的条件，还能顺利长大，已经是不容易了。
沉璧和小状元的婚事搁浅，渝贵妃的离世，使得沉璧必须守孝三年，不过这也不要紧，那小状元一心想着报效国家，极少去莺莺燕燕的场所，我想，只要沉璧愿意等，或许也能是不错的结局。
冬至日里，沉璧在一众心腹的掩护下来到了我的住处，她说宫里凄清冷漠，冬日里太冷了。
我取笑她，宫里都是上好的炭火和地龙，怎么会冷，却还是知道，她一个人也是寂寞，新的王子公主总会诞生，她的父王也不可能是她一个人的父王，这种时候我常常庆幸，我的父亲真是我一人的父亲，是旁人夺不走的。
今年的除夕节，母亲没有携我入宫，外祖母身子不太好，她前去探望，想着我去了也是添乱，便没带上我，我守着家中棕色的木窗，突然想到了沉璧之前问我的话。
若是我遇到了令我奋不顾身的人呢。
若是这个人，他恰好不爱我呢。
我不知道，身处在外，总是不知道局中人的想法，或许等我身临其境，我才能回应沉璧的问题。
冬季我一直窝在家中，外边太冷了，我不想出门，加上我实在畏寒，即便是汤婆子和斗篷都备好了，我也不愿挪，因而我也错过了许多消息。
譬如一波难民此时涌入了城中，又譬如太尉训着了当年在洪水中失散的幼子。
我不是菩萨，却在初春时节救过一个人，冰雪还未化开，我偷跑出来，裹上狐裘，整个人和球一样，我记得沉璧说，她想看冬雪化开后的红梅，我便遂了她的心意。
他被我捡到还是在河中，未化开的冰水打湿了他的衣服，脸颊上似乎是被野兽爪子重击过后留下的淤血，我碰了碰他的鼻息，人还是活着的。
汤婆子在我的怀里被捂暖了，我将它递到他怀中，随后去叫了人，在大夫忙碌的时候，我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本就不是我该管的事，那个汤婆子就当送给他了，可惜上头还留着我绣的东西。
他醒来后会如何想，与我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他身上的衣物不是寻常子弟，却在初春入林。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折了红梅，乘坐着马车，赶着赴沉璧的约。
沉璧为了打发时间，邀了好几个世家小姐，那些人我都是认得的，其中有几位已经定了亲，开口闭口都是未来夫婿如何如何。
“小照儿来了，”冬芷姐姐最先看到我，“难为小照儿这么冷的天还带着花来。”
“哎，不过是小公主要，还好不是什么海里游的天上飞的，不然我真的拿不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冬芷姐姐的婚事是在今年的四月，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时候，我还没问过冬芷姐姐的夫婿是谁，她倒先问起了我。
“小照儿父母可给你定了亲？”
我摇头，父母一向是纵着我的，加上母亲父亲并不想有意维持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自然也就拒了以联姻为目的的定亲。
我不知是否所有的小姐们都要走上这要一条路，只是我觉得，这太不公平，权利只是一时间，而那些作为利益交换的活生生的人，可就耽误了小半辈子，不划算。
说完我，他们又聊起了今日京城里的事，其中就谈到了那个太尉捡回来的幼子，据说是乡下农妇生的，不算正室，在家中也受欺负，说着又谈到这位小公子，在山上被人救了，身上抱着一个汤婆子，上头裹着的织物一看就是姑娘家的手笔。
冬芷姐姐说，只怕是哪家姑娘救人非得留名。
只是冬芷姐姐并没有想到，那救人着如今乖乖巧巧坐在她面前，一言不发。
日子过得飞快，冬芷姐姐嫁了人，沉璧守孝时日也快到了，公主出嫁的嫁衣在紧密地制作，沉璧常常召我入宫，捏紧了手帕不知所措，她与那小状元才一面之缘，也不知人家喜好什么，不知道人家意中人是不是她的模样。
“想这么多做什么。”我宽慰她，“如今他可是要娶你的，钟意不钟意，都是不能改变的。”
“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有些恍惚，我以前是怎么说的，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沉璧出嫁那日，半个皇城都是艳丽的颜色，她坐在马车上，泪水涟涟地告别了这个困了她十多年的宫殿，陛下送她出阁时，泪水打湿了前襟，想必是这么的心疼女儿，可是驸马府就在皇城，又不在别处，沉璧要是想回去，随时都可以。
渝贵妃的心愿，我算是达成了，沉璧嫁人，状元憨厚老实，尘埃落定。
我和那位太尉幼子的第二次会面，是在一次皇城的集市上，那富家公子浪荡惯了，对着一个小姑娘动手动脚，小姑娘哭红了眼睛不知所措，我看不过去，便过去教训了一番。
我的父母和那些老古板不一样，从来没给我定什么女子不可出门的破规矩，因而我护在那姑娘面前时，那几个恶霸还懵了。
“想不到是你。”那日抢了沉璧簪子，还诬赖我的陈家三公子，“怎么，专挑小姑娘好欺负？”
我小时候怕他，不代表现在我也怕，他长大后本性暴露，他爹每日被气的胡子翘起眼皮上翻，距离撒手人寰就差那么一点。
“哟，江小姐可真闲。”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我没记错的话江小姐应该十九了，这都没定亲，长公主可有些失职。”
的确，按着我的年龄，我应该是整个皇城的笑柄，十九岁还未定亲，着实是找不出第二个。
“我不和你说有的没的，我的婢女应该在去你府中的路上，若是不想陈大人再请家法，你还是早早截胡好一点。”
对付熊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请出他们的长辈，毕竟陈老爷子威名在外，老当益壮，打这么些个不肖子孙还是有力气，陈三公子可以不怕我，但是他绝对怕家里的那位。
那位姑娘躲在我背后，见陈三公子一张脸五彩斑斓变幻，生怕对方朝我下手，还拉着我的袖子叫我别管，谁知那陈三公子撒腿就跑，这姑娘哭了一半的眼泪卡在下巴上。
“下次若再敢招惹你，我就托我爹去和他爹聊一聊，我就不信他皮糙肉厚，经得起揍。”
姑娘听着我满口的胡话，居然破涕而笑，我将姑娘的脸上收拾干净，细细地看了看她的模样。
不算很出众，细长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尖尖的下巴，一副委屈的模样，小小的一个，我见了都想保护，也难怪那小子来欺负她。
我正准备离开时，一个青衣少年跑了过来，见那姑娘满眼泪光，还以为我将她怎么了，姑娘拉着他的衣袖解释了一番，他的面色才缓和过来。
“如此就是我唐突了。”那青衣少年朝我作揖，“把姑娘吓着，是我不对。”
他的脸不及那日的风尘仆仆，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我那日山间救下的人。
“这是我表妹。”我瞧了他们一眼，长得的确有相似的地方，都是看了就叫人舒服的模样。
我没和他们多说，我出门实在是有要事，冬芷姐姐的孩子满月酒，我若是再去晚些，那可就误了时辰，按着冬芷姐姐的性子，丢我出去都是小事。
我还没问他的名姓，可是这不要紧，我想这万物有缘人，自然会相见，人为刻意可就少了缘分二字的奇妙。
等我赶到冬芷姐姐那时，正好开席，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顺顺当当看见了沉璧，比起出嫁那日，她圆润了不少，想来驸马爷没叫她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