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桃花枝 03

小说: 十四弦 作者: 理想国 字数:3058

  我和太尉幼子的奇妙联系,从未结束。

  我也并没有问过他,为何会有一个落魄表妹,后来仔细想,他的母亲是山野的村妇,他有个村里的表妹,似乎也不是怪事。

  我下一次再见着他,是在山上的寺庙。

  那日山上起了浓雾,我站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身旁的婢女虽说就在身侧,可还是有些距离。

  因为看不清楚脚下的路,我忘了我在山上,我也不知眼前迷雾中是一片悬崖,若是滚落下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时我身旁的婢女去了取签,我的身旁空空荡荡,想要抓住什么也是不可能,紧急之下,他伸手扶了我一把,险些跟着我一同坠下去。

  “多谢,”我恰好瞧见他带在身上的那绣作,“公子将它归还给我吧。”

  他疑惑地解下,思索了一会儿,交还给我。

  “原来是你。”并不是多么出乎意料的口气,而是寻常至极,我却诧异起来。

  算了算了,我救他一次,他还我一次,我就当彼此抵过,反正在人情这一方面,我们谁也不欠谁,我不爱欠人人情。

  “我叫关月,关山月的关月。”他在我背后重复了一遍他的姓名,“我日后还得再送姑娘一个恩情。”

  那时我还未反应过来,我只是想着,这人好奇怪,我明明和他两清了,非得揪着一个还来还去。

  我的亲事还是成谜,母亲后头也不知受了谁的耳旁风,也开始担心我嫁不出去的问题,便托了陛下,早早地给我物色起人,可惜我实在是对那些人提不起兴趣。

  皇宫里的小公子哪个我没有见过,在宫宴上也看了七七八八了,看上去老实得体的,我嫌弃他们无趣,而那些有趣的,我又嫌弃他们过于浪荡,到底是因为不是太喜欢,不然我哪能挑出这么多破毛病,我当时还年轻,以为只有那所向披靡的少年人,才能来娶我。

  可标准向来都是在未曾遇见那样的人时,我自己胡乱定下的。

  后来的宫宴,我在里头见着了关月,他的父亲大概是真的补偿他,才会带着他出现在这里,小小的皇城,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早就在公子小姐中传开,他别扭地坐在一旁,无人搭理,唯独来回走的宫女。还愿同他说上两句。

  筵席开后没多久,他便走了,我寻了个由头,和母亲说出去透个气儿,很快就回来,实则是小心翼翼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走到那棵柳树下。

  他回头看见了我,一点也不惊讶,似乎早就知道我跟在他身后,此时已经入夏,池塘中有蛙鸣,流水在耳畔叮当作响,可是他的眼前,只有那棵已经歪了的柳树。

  “这里的人真可怜,”他还自嘲地笑了笑,“我也可怜。”

  我说不上他这句话哪有毛病,可是他的神情是落寞的,就像得了道行的高僧,坐在天上,感叹众生皆苦,他也没有说错。

  渝贵妃说的对,宫中不是所有人,都能活成沉璧那个样子,我大概便是他眼中的可怜人。

  那日我陪着他看了许久的杨柳,看着池中的锦鲤游走,看着奏乐的乐师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调调,看着有人喝醉,有人装疯,有人推杯换盏追求利益,有人借酒消愁一声不吭。

  “岁安县主,似乎也不像这儿的人。”

  我不知他因何知道我的名姓,但是有一点我清楚,他将我作为了同一类别的人。

  “他们是逐着所需求的一切往前奔的,而你,是冷漠的旁观者。”

  这句话当年沉璧用来形容我,如今落到了关月的嘴中。

  “关月,”我叫住了他,“别做宫墙里的人。”

  他们太苦了。

  我如愿以偿看到他微微错愕的脸,随后我们各自分散,回到了宴席中,再等个一刻钟,我就随着母亲父亲归家。

  太尉为关月找了个师父,说是教他一些礼仪,那师父去年来过我府中,我与他也有短暂的师徒情义,我和关月大致也能算上同门关系。

  我那师父最爱叫我抄书,还爱叫我在书本上写批注,他仔仔细细一个一个审核,告诉我如何理解,如何实用,师父走时我把书还给了他,要是我没猜错,关月此刻应该能看到上头我的笔迹,还有我给师父留下的大礼。

  也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就是我读书走神,在上头胡乱涂抹的画,零零碎碎,师父眼睛不好,看不怎么清楚,等他发现也晚了。

  我那日奉了父亲的命令,抱着食盒去给我那老师父送点东西,刚踏进他院子,就看见关月坐在小亭子里,亭中有竹,纷纷扬扬落下来的竹叶交织在他的月白色衣衫上,我看痴了。

  “岁安县主。”他见我来,礼貌而生疏地起身。

  “不必不必,我来看看师父,既然是同门,我们又熟识,大可不必如此拘礼。”我丢了食盒,跑到他跟前,捧起了那本书,果然,上头还留着我的簪花小楷。

  “师父老人家真好,还给我留着。”我摩挲着书页间的干涩,感叹道。

  关月没有回答,只是眉心一跳,如此细微的动作,竟然落入我的眼中。

  我的父亲是武将,母亲虽然是长公主,锦衣玉食,却还是有功夫在身上的,因而陛下秋猎,我也能在其中,不过我可不是跟着他们去胡闹的,大多数时候,我留在帐篷里,等他们回来。

  我今年壮着胆子,拉着母亲的手,撒了好久的娇,母亲才勉强同意我跟着他们,只有一点,必须找人跟着,我毫不思索,脑中浮现出关月的身影。

  我原先以为关月绝不会花里胡哨的马上功夫,事实上,他会的也不是炫技一般的无用功,而是实实在在的真本事,我那不听话的枣红色小马,在他的训练下也变得顺从。

  “明日入山林,你可得跟紧我。”他不放心,“它听得懂我的呼哨,能带你来找我。”

  我全然没有新手的紧张,反而对新的一天跃跃欲试,恨不得骑上小马一展身姿。

  我原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直到那横空跳出来的小鹿,我着实不知那小鹿为何会突然出现,也不知为何我的枣红小马会受惊,我隐约能听到关月的呼哨,可那匹小马不肯慢下来。

  眼前的景物光速变幻,我一时也无法凭借记忆记下周边的特征,此时我的身边没了任何动静,我知道我是掉队了,害怕突然涌上心头,万一,到了深夜,他们都找不到我,我该怎么办。

  心中正害怕,一道斜倚的枝桠,将我从枣红小马身上打落,我在地上滚了许多圈,趴在枯草上,失去了意识。

  等我醒来时,我在一个温暖的怀里,远处是飘渺的灯火,我的额头似乎被石块划破。

  “我怕我回不去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生出这样丧气的念头。

  “头还疼吗?”我隐约分辨出这是关月的声音,“别怕,别说胡话,长公主那边得了消息,此刻应该在等你。”

  他难得一见的温柔,用着哄小孩的语调,勒令我不许睡着,也不许胡思乱想。

  我就这么醒着被带回了帐篷里,我的母亲哭着抱住了我,看着我额上的伤口泪水涟涟。

  “殿下放宽心,不会留疤的。”关月看了看我的伤口,劝母亲不必太难过,“县主也安然无恙。”

  说罢,他还朝我努努嘴,我便顺了他的意思,将头埋在母亲怀中,摩挲着母亲的发梢,一遍一遍重复告诉她,我很好,没有事。

  后来我听闻,那日关月寻我,差点把那地方翻了个遍,那匹枣红小马听到他指令跑回来时,身上早没了我的影子,我对这些话深信不疑。

  我醒来就在他的怀中,他和我说着话,我迷迷糊糊看不见回家的路,他温柔的声音落在我的耳畔,漫天的星子那一刻都是证人。

  我们彼此相救,早就不知道欠了多少,又该还多少,不如一直往下欠着算了。

  沉璧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她还特地赶来看我。

  我额头上是厚重的纱布,还透着一股药味,沉璧也不嫌弃,进来便朝上头轻轻吹了两口气。

  “不疼了吧,看把你疼的。”听沉璧口气,我应该是面无血色的。

  婢女端来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我皱眉摆了摆手,婢女见我面露难色,便先把药撤下,谁知沉璧比我反应更大,她掩住口鼻,朝着一侧干呕,我似是明白了什么,惊讶地望着她。

  “瞧姐姐多记挂你。”她拉扯着我的手,放在她尚未显怀的肚子上,锦缎的冰凉将我拉回现实,“我顾不得他在里头翻天覆地,特地来瞧瞧你伤得重不重,怕不怕疼。”

  “你也不同我说。”我仿佛忘了驸马府和我府上有好长一段距离,“我好备一份贺礼。”

  “现在准备也不迟。”她拉着我的手,“也不知道在他出来之前,你能不能把自己嫁出去。”

  果然,除了我的母亲,沉璧也在为我的未来大事而担心,可我的梦里已经出现了那人的雏形——他骑着马,迎着温柔的晚风,而我站在树下,等他过来将我抱紧。

  可梦,大多数都是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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