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颜原先是不爱靠近人的，她后面回想起被父母抛弃的缘由时，发现自己被一个小娃娃从地上捡起过，虽然说小娃娃是好心，可燕颜却遭了横祸。
燕子的幼雏一旦沾了人类的气味，是要被抛弃的，那寻常的燕子夫妇只是遵循着自然的规则，举家搬迁的时候，没有带上燕颜。
早些年灵灵问过燕颜还恨吗，燕颜仔细思考了一番，她那一窝燕子，估摸着只有她成了精怪，加上这些年过去了，她的那寻常父母，大致也老了，没有养育之恩，面容早就模糊了。
那画师捡她的时候也不爱拨弄她，最多在窝里戳一戳，确认这个小鸟儿还活着，这画师不爱与人往来，至于叫什么燕颜也不清楚，听那些孩子们一股脑儿叫他先生。
那画师身体不好，在冬天刚来的时候就披着大氅，毛茸茸的一团，像山上的动物幼崽，人也是苍白透明状，说话文文弱弱，总感觉经不起寒风，可也是这样经不起寒风的人，将自己捡了回来，成功养大，还顺带照顾了一窝人类幼崽。
“燕姑娘在想什么？”燕颜还在整理思绪，被画师打断，整个人呆愣愣地抬头。
“燕姑娘还是翠衣裳好看一点。”
“我好像没有问过先生的名姓。”燕颜说道，“随着那些孩子一起叫着先生。”
“名字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那画师似乎不愿透露，故意隐去，“顺其自然吧。”
翠拢庵里，灵灵才醒，额上就有一双冰凉的手，待她仔细看清了来人，忙站了起来。
“先生？”灵灵并不知道燕颜会将人带过来，“山上路远，沾了晨露不好走，难为先生了。”
“烧是退了。”画师将话题岔开，看了看病怏怏的灵灵，“春日里还是有寒气的，日后不要贪凉。”
说罢还咳嗽了两声，借着地势的缘故看了看水云天，眉头微微皱起。
“水云天周边的大雾是冬天就有的，蔓延了这么长一段时日，不仅没有消去，反而更浓，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这翠拢庵是最后一片净土，那瘴气里面不仅有毒物，也有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兽，燕颜能挡得住一个，挡不住千千万，加上她并不想救全村，只是保全这一个人便可。
“先生留这儿吧，灵灵这几日闹着寻你呢。”燕颜想不出别的借口，只好拿了灵灵。
“不会打扰到你们吧。”画师笑起来的模样好看，把燕颜看愣了，她也不是没有见过画师笑，只是嘴角微微勾起和笑得眼睛弯弯，到底还是不同。
水云天里，白鸦的八宝乾坤扇刚好劈了一个妖兽的头颅，腐臭的深红色的血液溅了一地，宛如硫酸一般腐蚀了大半的土地。
“你没事吧。”白鸦收了扇子，味道太上头，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个人是有意在拦我们。”白鸦看着雾里藏着的破碎的肢体，“他可能奔着目标去了。”
“没有，整个村子还是他的瘴气，他大概是想用村子里的人的命，去把那画师换下来。”
“人人自保的情况下，你认为那个画师会牺牲自己成全他们吗？”
“我不知道。”
画师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开满半个山坡的红梅，他举着一小枝，笑得很开心，奔向前排伸手打算抱他的父亲母亲，只是还没等他跑过去，一个黑色的身影席卷而来，转瞬撕开了他父母的躯壳，猩红的血液溅了他一脸。
梦中他被撕裂了身体，丢弃在一道小小的溪流里，随波逐流，他睁着眼，看着天上的乌鸦盘旋在身边，都在等着他死，手中的红梅此刻不再是火焰一半的鲜红，而是沾了血红的骷髅。
有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你看，他们都是因为你才死，你最应该去死。
他想出声反驳，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块棉花，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呜呜反驳。
醒来才三更，燕颜撑着头，似乎是被画师弄出的响动惊醒，迷迷蒙蒙中看着画师红了眼睛，捂着头，一遍又一遍说胡话。
“做噩梦了吗？”燕颜没有做过梦，做雏鸟的那段时日，她也没怎么见过画师做噩梦。
画师还没回过神来，睁着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缓了许久才发觉自己回到了现实中。
“不止一次了。”画师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下半夜怕是睡不着了。”
燕颜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她总觉得画师应该是什么都不怕的个性，那些看上去穷凶极恶的村民，那些调皮的孩子，那些死缠烂打的歌姬，在燕颜眼中都是可怕的东西。
“那就不睡了。”燕颜将灯芯拨亮，昏黄的灯光照在画师脸上，“我陪你熬过去吧。”
燕颜一度想看看画师潜意识害怕的东西是什么，她也不是做不到，只是她尊重画师，一如画师尊重她——不问来路，不问身世，更何况，交朋友，哪来这么多计较的。
“先生觉得妖可怕吗？”燕颜无话可聊，加上自己身份迟早都有暴露的可能，便凑前身子问道，蝴蝶翅膀一般的睫毛在光的投影下，在眼下形成好看的弯曲弧度。
“人有好坏，妖大概也是有的。”画师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先前那个挖他身体的不是妖一般。
“那先生会选择与妖为伍吗，是那种和人间井水不犯河水的。”燕颜似乎看到了一丝光亮。
“你会吗？”画师赤忱的眼光拨了回来，轮到燕颜哑口无言。
“水云天要出大事，所以你才把我带上来的，对吧。”画师早就看透了燕颜躲躲藏藏背后的真相，即便再不忍戳穿也还是戳穿了。
燕颜惊住了，她一向认为自己隐瞒的很好。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让我下山吧。”
陆家在被害之前是有名的除妖师世家，且在最鼎盛的时候迎来了最有希望的继承人—陆青俞，小娃娃生下来就被卜了一卦，是一个绝佳的命格。
陆青俞长到一岁，抓周那住了一支笔，父母便笑着说，要不改行，以后不会要捉妖了，认认真真做一个小秀才好了，满堂宾客笑着附和。
陆青俞六岁生辰恰好是除夕，他在旁人的帮助下贴了两个福字，喜滋滋来给父母报喜，那一日风比平日里大了不少，却没想到，那一日陆家竟被灭门，不知道是被谁下了狠手，水中掺了东西。
陆青俞下落不明，有人说这孩子被妖怪掠走了，也有人说孩子失去了庇护，流落街头冻死了，可这孩子天生就不是太平命，后又有传言，妖怪只要吃了这孩子，就能在短时间内提升修为。
“这个故事，燕姑娘应该听过。”画师颇为熟稔，仿佛听过好几次。
“我的确知道，可是这一切和你下山......”
“我是陆青俞。”画师抢过话头，“当然，也没人相信，昔日最有天赋的人，如今连刀剑都拿不了了，只能教孩子画画丹青。”
燕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往后猛地一退。
“你是除妖师，没道理看不出我是什么，所以一开始，你就是抱着试探我的心接近的？”
陆青俞看着燕颜，没有说话，月色透过半扇窗户照进来，打在他身侧，月白色的狐裘披风闪闪发亮，照得燕颜遍体生凉。
“你是一个很好的小燕子。”不知过了多久，陆青俞才出声，“假以时日，你会很优秀。”
“我当日救你，也没想着以后能得到你的回报，你想救我的心意我领了，我们之前欠了许多债，总得有人去还，他们替我死过一次了。”
“什么债，我听不懂！”燕颜并不是很想知道其中秘辛，她只想将人圈在翠拢庵里。
“你现在下去，除了送死，你还能做什么，你连刀剑都提不起来！”
“我就是去送死的。”
八宝乾坤扇在白鸦手里转换成了一柄小巧的短刀，白鸦带着它在迷雾中穿梭了好几个来回，斩了不少粘腻的头颅，那片云雾还不肯退却。
“该死，要是穆恒在就好了！”小雀儿藏在白鸦胸口出声道，“他惯会处理这些家伙。”
“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白鸦飞身站上树枝，看着还没被污染的翠拢庵。
“我说，穆恒给你留了东西，你把八宝乾坤扇换个形态就成。”
漆黑的匕首变换成锋利的扇子，扇子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剥离成许多竹简，竹简最终合成一个令牌状的东西，那令牌往白鸦掌心一趟，四周骇人的叫喊声瞬间停止。
“穆恒这个玩意儿太实用了吧！”小雀儿感叹。
“别分心，后面有的我们搞的呢。”
刚刚平定下来的动乱，又被重新蔓延上来的云雾带动了起来，朝着白鸦潮水一般地扑了过来。
“顶得住吗，要不行我们就先撤了吧。”小雀儿一个呼哨，召来了一部分未开化的小鸟儿，预备掩护大家离开。
“不必，他似乎并没有打算对我们下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