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凤栖山之后，沈越就出了边界，自然是出了边界，就没人再认识他们，烁儿的脑袋靠在他的背上，细微的吐息喷在他的脖子上。
这个娃娃，他只见过一次，便是护送他登上王座的那日，小孩子透过宋宁之的衣袖，怯生生地瞥了一眼王朝的战神。
城邦易主之后，宋宁之抱着烁儿，反复告诉他，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小宫女都离宫返乡，他也要跟着沈越一同去一个安定的地方。
小孩子不懂即将发生什么，只是拉紧了母亲的衣袖，宋宁之残忍地将幼童的手从袖上扒开，然后命莫离半哄半骗，将孩子的哭声止住。
那是方溯游踏入主城之前，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遥远草原踏到青石小巷，那时的方溯游只想着入宫，并没有在意身边路过的带着斗笠的人，那时下着雨，方溯游一抬头，看见了城上的沈越，昔日战神依旧风姿卓越，玄色的衣裳在雨中竟有着别般风采。
“沈大哥。”方溯游对眼前人一直是敬重的，从许多年前至今，包括战场上，他也有万般不舍，纵然对方咄咄逼人，他也想留了对方性命。
“留给你了。”沈越抽出腰上的佩剑，往下一掷，方溯游拾起，剑身如蝉翼一般，还透着银霜，是个好兵器。
留下的又何止是兵器呢，连带着后边的万千百姓，和原先先祖留下的城池，一股脑迎来了新的君主，方溯游知道其中用意，收了剑鞘，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泛着寒霜的雨水飘到眼前，沾湿眉梢。
“何苦？”在铁蹄踏入这座城池之前，沈越曾在烛火下问过宋宁之这个问题。
“我知他能放过烁儿，但是，他身后的人未必能放过烁儿。”宋宁之说道，“亡国之君还能得到怎么体面的结果，不过是我们想的那样。”
“他是不是值得信任的人我不知道，他身边的人是一定不可信任的。”
“我欠你的已经还不清了，这次再欠一点，以后我再来还你吧。”宋宁之笑了笑，“虽然以后说起来也太飘渺了，还不如先许了来生呢。”
宋宁之拨弄着灯芯，却弯起嘴角笑了起来，眼中分明含着泪水，无数年月过去了，心中明月依旧是心中的明月，永远高高地挂在空中。
“把希望寄托在下辈子，也是好事。”沈越点了点头，今生欠缺的，想着来世拥有，在某个程度上，也是一件好事。
“下辈子还是算了吧，下辈子互相成全，你去你的大漠狼烟，我去找我的如意郎君，若是下辈子依旧在这儿，我不会去春水泽。”
春水泽自那日后被承载了许多少女的梦，有些人渴望着飞上枝头，有些人想着如梦邂逅，而宋宁之站在宫门口，数着漫天的星子，终是回到了现实当中——那些想过的盼过的，都是过去，若是想实现，已经不可能，人得向前走。
“将军，我们到哪里了。”背上的孩子醒了，发出呼喊，“是不是翻过这座山，我们就可以歇息。”
烁儿单纯地望着凤栖山，另一边是看不到尽头的云雾，云雾中是看不见的小径。
“我们在山上遇到过狼群。”沈越说道，“它们与旁的野兽不同，反而是陪着我和烁儿，一路走到了另一边，我猜那个时候开始，我们被盯上了。”
“杀你的人知你怨恨重，不肯轻而易举离开，于是特地等了你好几十年，等你们魂魄温养得差不多了再动手。”小雀儿推算道，“那人的缚灵厉害了，到现在我也是个废鸡。”
“我在这里见过那个家伙，长得和阴司的黑白无常有些相似，当然妖气冲天，绝不是本尊。”白鸦忙说道，看到自家师兄的眉头一皱。
“上边没有异象，或者说，这个妖孽偷天换日的本事一流。”被白鸦称作师兄的人正经说道，“鸦鸦，追查一下穆恒的方向，他被盯上也不是不可能。”
“穆恒他，怎么了？”似乎是一根弦断裂的声音，白鸦猛地抬头，那个一直活在旁人视角里的穆恒，似乎突然有了确切的影子，她突然察觉到了自己身上怅然若失的情绪。
在很久以前，穆恒牵在他们之间的线，在她昏睡的时刻，突然断裂，牵着的回忆也犹如春日里的柳絮，大风吹过，荡然无存。
“那人要魂魄，要的肯定不是平凡人，帝王命格，江湖术士，尚未成形的精怪，下一步是大妖，再下一步，可能就是神。”
“而穆恒虽然不是什么神明，至少在凤栖山也算是一方霸主，他的魂魄可是有点价值的，再说了，那人的能力还不够弑神的水准。”
“那新主将立，我得先走了，想来阿彩已经到了，我不能叫她等久了，所以日后的事，你们得自己思量，但至少，我们知道那个人下一个方向在哪里——水云天。”
那被白鸦称作师兄的男子又突然消失不见，他来时便敛了气息，现在白鸦想找他，也寻不到任何踪迹和气味，只好作罢。
“所以我们下一站是哪里，按着你师兄的话，走水云天是吗？”小雀儿虽说被封了灵力，嘴还是得瑟，得知要往更远的方向走，有些抗拒。
“小雀儿要是不想陪我，我叫沈将军带你回凤栖山。”白鸦把小鸟丢到沈越怀中，“我一人办事，潇洒自由，不受约束。”
“姑娘的意思是，我也不必陪同？”沈越不解。
“将军好生呆在这，就当是全了这春水泽，满足少女的一场瑰丽梦境吧，她的回忆里，好或者坏，都包含着你们三个人，想来你们三人都留在这，她也能稍稍安心些。”白鸦收了后半句话，宋宁之的魂灵，放弃了转生的可能，投身入了这一片连绵的苇草之中。
醒来之前，那宫装女子带着白鸦，仔仔细细地将昭云，玉衡看了一遭，白鸦的记忆里，宋宁之一直都是规规矩矩的，此时的宋宁之，一身骑装，英姿飒爽，骑着白色的骏马，好看的长发束起，在大漠的风沙中上下翻飞。
“我原先也是会骑马，会打猎，会弹琵琶，会奏曲的丫头，这宫墙束了我大半辈子，如今束不住了，”那是白鸦第一次见如此活泼的宋宁之，“对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你。”
水云天背靠大泽，水润温和，春也入的早，此刻也有柳枝抽条，长出了柔和的嫩芽尖儿。
早早准备好工具的画师，同家中共居的燕子打了声招呼，背着行囊来到了街上。
檐上的燕子颇有灵性点了点头，目送画师走进春风之中，随后转身，扑棱棱排起了翅膀。说来也奇怪，别的燕子都是拖家带口，唯独画师家的这只燕子是孤身一人。
“姐姐姐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拉住了翠色薄衫女子的手，“见你在人间，过的还算不错。”
“确实是不错，靠天吃饭，主家性格也温柔，不爱挑事，倒是你，习惯了山里。”
“比不得燕姐姐，我可受不了人间的烟火气，不和你说了，我得去给灵灵换药了，先走一步。”
闭塞的小山中，一道翠色的身影飞了出去，拖行出一小段光晕。
“今天老师又在画什么？”梳着童子发髻的小公子拽住了画师的衣袖，“我看出来了，是江南的春色，这是装了漂亮姐姐的船。”
那小公子童言无忌，一张巧嘴将小画师说了个满脸通红，却还不肯停下，直到那翠衫女子敲了敲小公子的头，他才作罢。
“燕姐姐绝对是喜欢老师了，要不怎么隔三差五就在外头的小院子里走来走去呢。”
童言无忌没把翠衫女子的脸羞红，反而叫小公子平白无故受了几计敲打，抱着头哼哼唧唧叫着。
“你娘亲没和你说过，翠拢庵的燕姐姐最凶了，最不爱见坏小孩吗？”
“我娘亲倒是和我说燕姐姐为人泼辣爽快，日后定是能觅得如意郎君呢。”说罢便脚底抹油跑了，生怕那燕姐姐再追上来。
“燕姑娘今日又来替谁取画？”画师拢了拢袖子，琉璃一般的眼睛顺着春日的光，平添了几分光彩，“或许，是燕姑娘自己来。”
“油嘴滑舌，你的画那些孩子们最喜欢了，近日灵灵病了，想你给画的小册子，我来取。”
“前几日我还见着她，怎这几日就病了？”
“落雨便要出外头玩，湿了衣裳也没换，就这么捂着，晚上就发了高热，如今好了，也不肯好好养身体，非得闹着出来玩呢。”
画师抿嘴笑了笑，望了眼外头的春色，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窗外的鸟仿佛受到了感应，齐声叫喝起来，叽叽喳喳，十分悦耳。
白鸦头上顶着雀儿，迈进春水泽的时候，正巧肩上落了一片花瓣，她抬眸，恰好遇上之前那个燕姑娘，两人目光交接，短暂地对视了一番后迅速挪开，浅眠的雀儿却醒了。
“那丫头不是一般人，她看到我们了。”
“那有什么关系，”白鸦乐呵呵，“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