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春风顾 06

小说: 十四弦 作者: 理想国 字数:3028

  景和十年,十三岁的宋宁之第一次来到春水泽,脚下的石块将她轻轻一绊,手中编好剑穗脱手,朝着水面翻滚。

  “诶!”宋宁之伸长了手去够,没捞着,便随了天意,站在一侧,看那剑穗落入水中。

  “姑娘莫急,”另一个身影却是将那水底的穗子捞了起来,“只是湿了,不打紧,姑娘回去晾着就行,等干了又是新的。”

  这是方溯游与宋宁之第一次相见,那日方溯游父亲陪着他母亲去南方求医,留了一小子四处晃荡,这小子晃来了春水泽,也恰好撞见宋宁之无意将穗子落入水中一事。

  只是宋宁之满心满眼想着沈越,并未在意眼前人是谁,很快便忘了这件事。

  第二次见面还在春水泽,只是身旁站了沈越。

  方溯游与沈越的交情也是来的奇妙,方溯游再次闯入春水泽时,恰好沈越在练剑,他只当眼前人是歹人,与方溯游过了几招,随后见方溯游体力不支,才收手,抱拳道歉。

  二人不打不相识,方溯游性子也是随和,本着朋友天下交的心态,立即改口,管沈越叫了沈大哥,二人谈天说地,正酣畅淋漓,宋宁之便抱着琴,开开心心喊着阿越哥哥闯了进来。

  春日纷飞的柳絮比不上少女白色的衣角,铮铮琴音悦耳无比,却乱了方溯游的心绪,他恍惚间想起了娘亲教过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若是能跟在沈越身边,时日久了,宋宁之也会记得这一号人,可惜方溯游的娘亲骤然逝世,他的父亲万念俱灰,携了幼子别了这伤感之地,从此不再踏足,方溯游走的急,连告别都没赶上。

  与沈越的第二次切磋是在战场上,方溯游年少气盛,听闻对面战神负伤,本不想趁人之危,只是父亲部下看不起这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小子,用激将法将这孩子逼上了战场。

  战场上刀剑无眼,厚重的头盔下只剩下精光灼灼的双眼,谁能分出是谁,交手才两招,方溯游便察觉出那战神气力有限,那日埋伏的人领了头等功,只是因为将长枪插入了战神的前胸。

  方溯游觉得眼前的人招式熟悉,有几招像极了沈越,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竟然刀下留了三份情面,谁知被对方长戟挑起,脖颈上留了鲜红的伤口,头盔也落在一旁。

  那人见着方溯游的脸,没有趁胜追击,自小跟在方溯游的副将见少主受伤,忙将少主护在身后,撤了回去,还好脖颈上的伤口比较浅,不然就是人头落地的局面,副将拍着胸口,吓得魂不附体。

  “将军。”莫离捧着血红的水,神色黯然,“玉衡若是守不住了,我们便弃了吧。”

  沈越麻木地包扎这伤口,猩红的血液将纱布又一层浸染,他只是摇了摇头。

  “您教我的,将自己的性命摆在最前头。”莫离也以为那传言是真的,“将军真的是为了太后吗?”

  莫离自己也不清楚谣言的真假,只是将军是自己人,他便自觉把将军挑了出来,可其中的弯弯曲曲,他还是想知晓的。

  “有些真的,有些假的,我与她青梅竹马是真的,我为她守着天下,是假的。”沈越头一次在莫离面前认真提起宋宁之,“她之前很好。”

  沈越六岁时见过软软一团的小丫头,被乳母抱在怀里,只露出一张白嫩的脸,见人就笑,不爱哭闹,性子温和,等长到一定年岁了,就变成了沈越身后的小尾巴。

  “她嫁入皇城,听闻是将军牵线搭桥的。”莫离竟难得轻松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同沈越聊着之前的事,有关那个春水泽的盛大梦境。

  不远的另一端,方溯游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那持剑的将军是沈越,那他想了这些年的宋宁之,也快来到面前了,只是双方是敌对状态,他要怎么怎么开口,用什么样貌,去见他的心上人。

  议和那日,方溯游怀揣着那绣着苇草的锦囊,在灯火下的某个回眸中,瞥见了宋宁之。

  大婚的聘书是方溯游想了许久,自己写的,聘礼他尽挑了自己少见的东西,还命绣娘们加急赶出了嫁衣的样式,几经改良,送到了宋宁之的宫中。

  宋宁之不是没有拒绝,只是这拒绝在蒙了心智的方溯游眼中,是顾虑,是胆怯,他便想着,那就再等等吧,等那个少女重新回到当年的春水泽畔,等她转个身,迈着小步,一点一点走过来。

  这个少年人只在皇城待了少数一段时间,一道诏书将他宣了回去,方溯游的父亲病重,他不可能抛下父亲守着宋宁之,只能临别前与她说,等着他,三年也好,五年也好,他不会放弃,当日春水泽的红妆,若是想复原,他也定能做到。

  宋宁之一反常态地点了头,在城墙上遥遥地望着方溯游,直到那背影变成了山中的一块小小的黑点,渐渐隐去在眼中。

  安逾二年秋,前朝太后寝殿走水,火势凶猛,待宫人扑灭时,里头只有一具烧黑的骨骼,查了小半年,没能查出失火的原因,宫人们猜测,大概是天气干燥,或者是老鼠扑倒了烛台。

  牵动着三个人的主角在喧嚣中落幕了,留下一地金黄的落叶,在原地不断堆积。

  沈越最早得到了这个消息,他撇开了脸,眼神中似有悲怆,转眼又复原,只是抱紧孩童,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消息传到北方时,方溯游还在凭记忆画着画,宋宁之永远是温柔冷淡的,像南国的溪流,也像北国的霜花,方溯游画了很多图,都没能找出这种感觉,只是不停地将图纸掷在身旁。

  “殿下,”近侍听到了南国的消息,俯下身子,颤抖着声音,“南方有消息。”

  “卿卿她点头了吗?”方溯游未放下手中笔,微微弯了嘴角,“我刚好了求了父亲的恩典。”

  “不,不是。”近侍否定,“南方来的消息,宋太后薨了。”

  那支点上朱砂的笔,猛地坠了下来,伴随着一颗晶莹的珠光。

  “怎么会呢?”方溯游喃喃重复道,欲低头捡起那支笔,却失了抬手的力气,“她答应了我,等我回去娶她,她自己答应的。”

  那人心狠到硬生生划了一道河,将方溯游残忍地拒绝,再也没给任何回转的余地。

  “殿下节哀,已经派了人过去准备丧仪,路途遥远,殿下还是不必过去了。”

  宋宁之留给他的最后一面,竟然只是城墙上的一个红色小点,他即便是策马赶过去,也只能见到玉白色精致的小瓷瓶中,一抔灰土。

  北方大雁哑着声从上方飞过,漆黑的宫殿仿佛吃人的凶兽,年轻的殿下在里头抱着一地纸张痛哭失声,尚未完成的画卷滚落在地,依稀可见上面的景物:毛茸茸的芦苇丛里,少女奏着玉色的琴,黑衣少年在舞剑,另一个青衣少年托着腮,看着眼前的少女——方溯游一生中的好时光,落幕了。

  于是他枯坐在这个小小的画室中,不停地画着心里人,细致地描摹她的眉眼,她的发梢,她上挑的眼角,还有眼睛底下的一颗泪痣。

  三日后,画室大门开了,憔悴的殿下一言不发,走出了存着他回忆的地方。

  又五日后,这个画室突然被封了,方溯游不许任何人靠近。

  时光加速运转,突然来到了四十年后,方溯游躺在床上,花白的头发未束起,干枯地躺在一旁,他的双眼浑浊,发不出声音,口中呜咽着,不知喊的是谁的名姓,手中握着的,是许多年前,绣了苇草的荷包。

  春水泽里,宋宁之尚未送出去的礼物,沈越拒绝之后,她便赌气将荷包丢在苇草中,方溯游待她走后,小心翼翼地捡起来,贴身收好。

  “卿卿,你来接我走了吗?”混沌中,方溯游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脸庞,“真好,我等到了。”

  身边的人扑簌跪了下来,哀痛的哭嚎声此起彼伏,远处的钟声敲了起来,传递哀思。

  “鸦鸦你看,凡人的一生单拿出来,也就是一个画卷这么长。”

  “所以那死去的君王,就是我看到的方溯游,对吗师兄?”白鸦恍然大悟。

  “穆恒没在你身边?”那黑衣男子看了看四周,只见沈越,“他不是随你一同下山?”

  白鸦突然愣住了,被丢失的记忆突然在大脑中嗡鸣一声,她看到了那人的样貌,知晓了那人的身份,却在读取那人去向时,突然空白。

  “雀儿说,他一早就下了山,替我去探探山下的虚实,还特地嘱咐我,山下不太平。”

  “他走前特地来找了我,然后去了水云天。”被白鸦称作师兄的人凝眉,“他似乎在查一件事,可惜我和他已经有小半个月没联系上了。”

  “他查的事,会不会就是生魂遭袭,魂魄离散这件!”白鸦将这些片段联系了起来。

  “沈将军,开头结尾,你也不必藏着不告诉我们。”小雀儿突然转了严肃的语调,盯着沈越,等待着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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