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年，玉衡城之外，漫天的星子泄了一地，混着微弱的火光。
沈越坐在墙上，喝了一半的酒在壶中哗哗作响，他瞥着周边的荒漠，一时间竟不知该表现出如何的情绪。昭云没守住，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也没有似那些人一般呼天抢地，而是意料之外的冷静。
朝中的事他只是无心去听，要是认真顺着藤蔓往上攀，他也能听着一些闲言碎语，他与太后青梅竹马这层关系，便足够那些人背地里嚼上好几日的舌根子，可惜故事里的两个人，都没了这个心思。
沈越脸冷心也冷，沙场比世家小姐更有吸引力，加上他身份的特殊，也极少有小姐愿意往怨妇或寡妇的方向跑，年少有成却没有知心人，与风韵犹存却死了丈夫的那人，的确是绝配。
当朝太后早些年少女心思支撑下，兴许能做出话本中的风月事，只可惜这太后常年在后宫中，能够保全下来，想必是有些小心思的，这么多年阴暗见证下来，再怎么纯真的少女情怀，也磨去了七七八八。
“将军？”沈越背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可算找到你了。”
黑衣的少年探出半个脑袋，略微圆润的脸蛋，杏仁般的圆眼，看上去年岁尚小，未脱稚气，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
“你找我？”沈越见是自己人，语气也放缓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那孩子摆摆手，笑了两声，“以为将军心情不好，想不到将军高台赏月，倒是我唐突了。”
沈越抬头，哪有什么月光，一看就知道是临时找来的由头。
“莫离，我问你，”沈越手指抚过冰凉的壶，“你觉得我们还能撑多久。”
说完似乎担心少年不肯说实话，又着重补了一句：“不必扯谎。”
莫离虽然年纪小，然而人通透，沈越不提他也在心底将整个皇城的未来细细描绘了一遍——最终结果只能是城破，只是里面的人执着地认为沈将军天生战神，若是他想，这皇城的寿命便可以无限延长，连绵不绝。
“将军，我们最多撑到明年春。”即将入冬的时节，北方来的民族，比起他们，反而有更大的胜算。
“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沈越将壶抛出一个好看的弧度，那壶便稳稳当当落在了莫离的怀中。
“百姓为重，至于都城到底能不能守，可再议。”莫离嗫嚅着说道。
“再补一句吧，你自己的命也很重要。”
沈越看向皇城的方向，透过遥远的路程，他仿佛看见了千万灯光，看见小皇帝乖巧地坐在案前，看着尚年轻的太后点着烛火，小宫女举着羽扇。
他比旁人看得长远，那些人固执地守着绮丽的梦境，他却知道，颓败之势已经拦不住了，高楼倾塌，只是迟早的事。
小雀儿最近没什么精神，羽毛暗淡无光，还掉了好几根下来。
“我觉得我再掉几根毛，我就是一只秃鸟了。”小雀儿把羽毛齐齐整整摆在白鸦面前，黑豆大小的眼睛浮现出一丝哀伤的神色。
“你这不秃和秃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白鸦看着雀儿，“兴许能换一身更好看的毛呢，再说了，你该换毛了。”
“我还觉得我离化形不远了呢。”小雀儿扁了扁嘴。
光从沈越视角得来的故事，总是有些残缺，比起年少将军沙场叱咤风云的爽快，她倒是更想知道太后视角下，一切故事的进展。
“可你要清楚，那太后魂归轮回，身子早就归了这大地，你是找不出什么了。”小雀儿向来佩服白鸦的行动力，只是如今情况，行动力再强，也得考虑实际问题。
“你忘了春水泽吗？”白鸦揪起雀儿，“去一趟不就知道了？”
人若是死前太多执念，是会留下只言片语的，那些零碎的东西就会聚集在那人印象最深的地方，那小太后，印象最深的地方是哪里，自然是春水泽。
当年她遇见君王的湖畔，她自小和沈越一同长大的湖畔。
白鸦不止一次内心腹诽过沈越，硬生生把人家的少女心思磨成磨砂板，还丢进深宫里头百般折磨了一遭，但换个角度来说，沈越也没有错，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宋宁之，若是留了情，就更说不清楚了。
脑内又浮现出那一个模糊的背影，在白鸦醒来前，那人抵着她的额说了一些话，模模糊糊她没听清，只是感受到温和的力量在她身体里流淌，小雀儿被她问烦了，就答是和她一个山头的妖精，至于是个什么模样，小雀儿也描不出来。
在去春水泽之前，白鸦那老不正经的师父掐指一算，算出了自家小徒儿出了山，还算出了小徒弟为了何事苦恼，立马福至心灵灵机一动，指了另一只小精灵晃晃悠悠下山去寻白鸦，可惜这小精灵迷了路，等找到白鸦之后，是另一件事了。
“看到没有，这些都是她的执念。”白鸦指着芦苇中影影绰绰的绿色荧光，“看上去像萤火虫，事实上，旁人是看不见的。”
“你就知道那是她的执念，指不定是旁人的呢，春水泽可不是只有她宋宁之一个人的回忆。”小雀儿喜欢时不时泼个冷水，打击一下白鸦。
“我看到的，”白鸦戳了戳其中一道微弱的荧光，“我看到她的人生。”
小雀儿还想再问，下一秒就被白鸦摁进衣服里，只留下半个脑袋在外边，远方想起叮叮当当的声响，似乎是铁链磨损着地面，白鸦躲进芦苇丛里，看着一步一步往这边踏的人，上身黑色，下身白色，哭丧着脸，倒是和地府的故人一模一样，白鸦继续看着，那人身后是许多魂灵，其中有一个孩子的身影，像极了沈越说的那个小娃娃。
“我记得阴司规章制度很严格的，不允许私自拘了魂魄。”小雀儿小声道。
“因为他不是正牌的呀。”白鸦回答，“正经的无常即便是阴司人，也算是阎王手底下的人，断不会带着这么强的妖邪气味。”
“那阴司就不让人来管管？”小雀儿问，“顶了旁人的名头做这种事，不要脸。”
“天高皇帝远，加上阴司最近出了事，怕也腾不出时间来，所以这年头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做坏事了。”
“来少女，你正义感爆棚，去把他揍了。”小雀儿指了指走着的冒牌货。
白鸦沉默了，沉默是今晚的大桥。
她想管，然而实力证明一切，当日有师父在一旁撑腰她还敢欺男霸女横行霸道，如今师父天高皇帝远，身边只有一个更加菜的小雀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鸦也顾不上再去窥探宋宁之的人生，心中只想着赶紧把自己看到的事儿告诉沈越，他只身漂泊人间这些年，肯定是有些本事的。
白鸦抬腿想走，身后的荧光居然汇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白鸦整个身子拉住，往芦苇丛里拽，白鸦将小雀儿往外一抛，整个人就被漩涡带到了中央，小雀儿在外头急得跳脚，待漩涡消失后急哄哄往里头赶，只看见白鸦躺在地上。
小雀儿心惊肉跳，完蛋了，白鸦的魂魄没了，只剩下一个空的躯壳。
混沌中，白鸦看见了一个影子，少女的模样，头上是沉重的珠翠，身上是华丽的宫装，只是面色不好，不似活人。
“宋宁之，是你吗？”白鸦自己捋了捋思绪，目前没有旁人的可能。
那道虚影朝着白鸦点了点头，低下身子行了万福礼。
紧接着又是一道拉扯感，白鸦隐约觉得自己被塞进了一个空间里，等她睁开眼，她站在春水泽畔，水中倒映出她的模样——小巧的下巴，眼角微微朝上，含情脉脉桃花眼，小巧玲珑丹朱唇，漂亮是漂亮，不是她自己。
白鸦突然想到，那些宋宁之的执念，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巧妙的共鸣点，硬生生将自己的魂魄拉到了宋宁之的身躯里，经历她这一生。
本来也是看看另外一重视角下的故事，白鸦极快地进入了角色，只要她按着故事的发展默默看下去，不改变结局，大致故事走向也能拼出个大概。
春水泽畔一见倾心，皇城中谣言喧嚣而上，沈将军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多重身份下的宋宁之到底会是怎么样的人，白鸦也挺好奇的。
“卿卿？”身后是少年清脆的嗓音，宋宁之回头，看见沈越，“回去吧。”
少女轻快地应了一声，抓住沈越伸到面前的剑柄，被强力拉了上去，带到了空旷的地上，身边还有两匹马低头啃着草。
白鸦仓促地估算了一下，此时的宋宁之十四岁，距离那次有名的邂逅，还有些年月，天真少女与邻家兄长，倒是蛮有看头的。
雀儿这边急匆匆找到了沈越，慌乱地说了她看到的景况，接着把人引到了春水泽，沈越瞧着白鸦的躯壳，摇了摇头，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