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七年，新王即位，年号未改。
二十岁的宋宁之面无表情地送走了先帝的灵柩，牵着小儿子一步一步朝着高台上的位置走了过去，年幼的孩童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握紧了母亲的手。
景和二十年，昭云城破，正值深秋，秋风穿过漫长的走廊，呜咽着留恋在长巷中，洒扫的宫女还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埋着头，扫完一层又一层的落叶。
宫殿内点着浓重的香，甜腻腻的味道萦绕整个宫室，鹅黄色衣裳的小宫女将炉火点燃，低着头守在小皇帝身边，如羽一般的长睫垂了下来，镀着微弱的烛火的光芒，倒是温柔良顺。
“报！”尖锐的男音如同利剑破开了这一刻沉静，正在抚琴的太后蛾眉一拧，手下一个用力，琴弦便绷得断裂，裂帛一般的声响吓着了旁边的孩子，孩子扁了嘴巴，呜哇一声哭了出来，小宫娥慌忙哄着，手中的石榴咕噜噜滚了一地。
不用等那人再说，宋宁之猜也猜到了，这几年王朝的衰颓她也见证了，当日她牵着小皇帝的手登上皇位时，没有任何征兆，被右相将了一军，那日是怎么过来的，她都快记不清了，只记得沈越横刀护在她跟前。
“沈将军呢？”她不知还能问出些什么，只是麻木地想着之前护在她身前的影子，仿佛穿越了时光，又一次来到面前。
“沈将军无碍，退居玉衡。”那人只道是太后娘娘取胜心切，“沈将军是战神，定能将那些城池夺回来的。”
秋风扫过之后，能留下的只能是一地的枯叶，宋宁之看得通透，只是看着身后哭泣的孩童，看着无措的宫女，看着脸快贴地的小侍卫，叹了口气。
到现在，她不清楚沈越是不是也和她看的一样通透，或者是，留着少年时分的意气风发，又或者，有着别样的情愫。她在深宫待了这么些年，知道人心是如何被利用的，她能抓住的，只有沈越这根稻草。
“国破之后，你带着小君王跑了出来？”白鸦机智，即便是沈越隐去了故事中人的名姓，白鸦也将人物还原地差不多了，“然后你们很不幸，被敌方逮住了，又很不幸被杀了？”
眼前的这个落魄男子，眉眼间早没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如同枯井一般，他点头，后来又轻轻摇了摇，小雀儿看得糊涂。
“被杀了，但是不是他。”沈越最后一个字咬得极重，“这一点我相信他。”
“沈将军还挺自信，不过我很有兴趣知道后面的事情。”
“今天到此为止，我们用交换的原则，我给白姑娘讲故事，白姑娘给我线索，如何？”沈越闷了许久的脸色，突然有了片刻笑容，“等价交换。”
小雀儿刚想拒绝，等她回过神，沈越早就失去了踪影，想来白鸦这个多管闲事的人点了头，默认了这件事儿。
“你不是要去找记忆吗，在这里耽搁了，我看你找什么。”
“我也闲着，师父老早之前还和我说过，人间多的是历练，你怎知，今日遇见的，就不是我的劫呢？”白鸦揉着小云雀鼓鼓囊囊的脸颊，脑中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凤栖山，她还是一身漆黑的小鸟时，趴在洞里，时常能捡到好吃的果子，也不知道是谁丢进来的。
那日沈越走后落了雨，淅淅沥沥冲刷了许久，白鸦躲在屋檐下，看着无尽的水滴滴滴答答落下来，砸在地面上，然后汇成小股细流，朝着一个方向流。
白鸦知道那边是什么，刚来时他们走过的春水泽，如今落了雨，春水泽想来是该漫出来了，水应该是往四周溢出来的，不该如同海绵一样，把所有的水吸走。
“小雀儿，我要去春水泽，你来吗？”白鸦虽说强迫了小雀儿做了许多不爱做的事，不过在生死大事上，她尊重小雀儿的想法。
“当然去啊！”小雀儿拍了拍翅膀，竟然比白鸦更快，窜进了雨中，后又迅速折返过来，躲在白鸦衣袖中。
“我忘了，我的羽毛沾水会变重，我飞不起来了。”
春水泽畔的故事，白鸦并不清楚，不过看沈越的模样，大致可以算的上孽缘，也不是说君王的恩泽多不好，分人而论，多的是姑娘想要得到的位置，未必是小皇后想要的结果，以自己的立场猜测别人的心思是大忌，这是师父教的。
泛着腥气的湖水里，囤了太多的冤魂，黑白色的魂灵盘踞在湖水上方，瞧这不断翻腾的湖水，白鸦只觉得奇怪，似乎她刚来时，春水泽还没有出现冤魂，到底雨成为了契机，还是她疏忽了一些东西，大家都分辨不出。
有些冤魂已经行动呆滞，看上去似乎被人剥离了一丝精魂，剩下的要么被人施了禁令闭口不言，要么就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你倒是和我说说，怎么回事？”白鸦眼尖，扫了周围一眼，就看到了一个闪躲的影子，虽说她不爱修炼，不过对付一个小小魂魄还是有余力的。
“我，不能说。”那魂魄咬了牙齿，被白鸦提溜到跟前，依旧咬死不说。
“你若是说了，我或许还能帮你解禁，你要是不说，替那人包圆儿，我可就能让你在这里就......”白鸦伸出手，在脖子上一划，比了一个咔嚓的姿势。
小雀儿从善如流，极其鸡贼地翻了个白眼，还抽搐了一会儿。
那魂魄也会看形势，自己这边没有人帮忙，对方看上去就是不好惹的硬茬，不如早点说清楚早点完事，指不定还能帮着自己，便倒珠子一般全说了。
“我本身是一个方士，也怪我自己不学无术，从旁人那里得了好处，学了点不入流的小法术。”说罢还摆出泫然欲泣的模样，只是魂魄并没有泪水，他捂着脸的模样十分辣眼睛，白鸦只能叫他继续说。
“那人见我天赋异禀，便拿了我的东西，把我杀了！”这神奇的转折，差点叫白鸦肩上的小云雀闪了腰，正常情况下，天赋异禀不是应该惺惺相惜吗。
“你被拿走的东西，是生魂吗？”那个魂魄少了一块，看上去就很残缺。
“不止我的，他身边还带了一个孩子，我当年还会看相，那孩子可是帝王命格，不过这个命格也不长久，不清楚他各地搜罗这些东西是为了做什么。”
白鸦听师父说过，人的躯壳需要依靠魂魄来运转，若是一个人的魂魄入了轮回，那人的躯体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尘土，可要是有人不舍，拆了别人的魂魄来补，也不是不可。
那需要帝王命格来补的躯壳，到底会是怎么样的人呢？白鸦想到了沈越说的话，往中心的皇城望了一眼，那缠绵病榻的君王，是不是已经是他人魂魄拼凑起的躯壳，不过这想法太过大胆，缺少实践。
加上实在是缺少证据，天上的神仙再怎么闲，也不是吃干饭的，骄傲的天龙之子做出这等事，任谁也不会坐视不管，可看这万里无云天无异相，就可以猜出，这事儿和那君王没关系，他只是单纯病了。
春水泽有一两户人家，孩子出来放风筝的时候，嘴里还念着歌谣，白鸦坐在一旁，听了几句，大致猜出是当年帝后初遇时的模样。
“十四年，春水岸，常使君王带笑看。”这句歌谣唱出来后，白鸦突然反应过来，现在是安逾三十年，倒退十六年，也合不上时间。
“这里的十四年，是什么十四年啊？”白鸦抓住稍大的孩子问道。
“不是安逾，是景和十四年，是上一朝的故事。”孩子不怕生人，见着是眉目和善的白鸦，更没了警惕，一股脑全说了。
得到的线索不多，也不算一无所得，白鸦便揣着这些信息，果不其然，在原先的小茶馆，原先的位置碰上了等她的沈越。
“你倒是真的惨，敌军在你们守护的地方建起了新的都城。”白鸦笑道。
“我看开了，”沈越死后也不爱笑，大概是僵硬的身躯笑起来也奇怪，他就干脆常年都板着一张脸，“天理循环，该他得的。”
“那个病榻上的君王，心里的疙瘩，莫不是就是你们吧。”白鸦着重强调了后面两个字，“当年的事我可是知道一些眉目。”
“等价交换，我定的，你带了线索，我便再同你讲几句吧。”沈越岔开话题。
宋家小丫头天生不安分，爱爬墙捣蛋，还未出生时便同沈家小公子定了亲，只待两个孩子成年，宋家的小丫头比沈家小公子小个六岁，小小的白玉似的人成天跟在高瘦的少年身后，每一声哥哥都喊地亲切，两家人都想着，按这个进展，婚约事迟早的事情。
只是之后，沈家的小公子一心扑在武艺上，小丫头来寻他，见着的也只是背影，但小丫头打小就觉得沈哥哥惊才绝艳，他忙着自己便在一旁守着，时日久了，沈小公子总能分半点情谊给她。
“说来也是我不对，”沈越突然说道，“我并非她的明月，我早该说的。”
于是姻缘交错，竟拐到了另一个方向，沈越本人突然止了声，不说了。
“你若想再知道一些什么，便再去找点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