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就有一辆马车打县衙出来，车儿板子上坐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小哥，右手捧着卷书，眼睛像是黏在上面，连赶车都顾不上分出几眼。左手拿着根细长树枝，头上系着条由几缕麻绳拧汇成的绳，应是来充当马鞭的，可打的却是空气。
好在马儿聪明，也不用指望这不靠谱的车夫，“哒哒”地就直往县令府而去。到了县令府门口，不叫人呵斥，就自行停下蹄。
而漆黑的大门也像是有感应般，不等人来，就恰时开了半扇。
来人身着冰蓝色的左衽窄袖锦袍，腰束玉带，缀以羊脂白玉饰之。头发全然梳起，挽成髻后以玉笄固定，两弯羽玉眉下，一双含笑桃花眼，若仔细瞧着，平生一种惹人陷进去的感觉。他身后又有两人，都是黑色的烈烈劲装，一个容样俊俏，可惜脸色太冷，一看就不易亲近，而他旁边的，面相普通，看着有些呆愣，一双眼直盯着前面人的一举一动，好似生怕那人消失不见。
“公子，你们这是？”时老下车就见着穆柒染三人走了出来，时澈手里还提着个不大不小的灰白色包袱，但这身行头完全不像出远门。
“爹，你先去乡下庄子住段时间，过些时日我们再去接你。”昨晚穆柒染已和时清提过，看到包袱他自然也明白几分，只是不想会这么急，不过早走也好，省得老头整天提心吊胆为他们担心，平白折上几年寿。
时老听完眼睛泛红，神色有些黯然，他打心里是希望自己能留下的。可他更知道倘若留下，自己只会给这几个孩子增添麻烦，他虽不懂朝局，但能感受到清河县越来越压抑的氛围，就像风雨袭来的前兆，他的手轻颤着，嘴里不住呢喃，“老了老了，就是没用了。”
“时老，你这话可折煞我们了，若不是你在，我们几个岂不是要顿顿挨饿，再说这县令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件不是你劳心劳力操持着，我这才能日日享着清闲，”穆柒染眼带感激道，“等此间事了，我就辞官回乡，您老现可是我们的先锋官，到时我们只管厚脸皮等着享现成的，你可不要赶我们走。”
“不敢不敢，”一听穆柒染以后要回乡下庄子，时老一下觉着自己责任重大，连说了几声好，脑子已经在想庄子里缺些什么，这回回去刚好添上。
看着时老急不可耐地要上马车，穆柒染的桃花眼染上几许暖意，他让时澈也跟着去送送时老。
“不用。”时老嫌弃地看了眼时清兄弟俩，又恢复了平日里生气勃勃的样。可兄弟俩这会儿也很同心，一语不发就坐在车儿板子上，车里的时老虽满嘴嫌弃，但也没多说什么。
临末，穆柒染郑重地对车里的时老道，“时老，为了我们，请多多珍重身子。”
“公子有心了，我这把老骨头健硕着呢，倒是公子你，万不可因药苦而拖病不治，我自个儿酿的那些果脯蜜饯呀，酸酸甜甜的，都是你喜欢的味儿，全放在你床头小箧子里，喝完药吃上几颗就不觉着苦了，等我到了庄子后再酿些，到时候差人给你送来。”
穆柒染听得认真，一点不觉老人念叨。他还记着小时因怕药苦，有什么头疼脑热也不讲，直到时老他们发现才不得不医治，最后时老酿了些果脯蜜饯才堪堪治住这怪毛病。可喝了这么多年的药，味觉早就麻木了，渐渐也没了吃果脯蜜饯的心思，但时老年年酿着，就怕哪一天他老毛病又犯了。
“好。”穆柒染应了声，时老也没再多说，央时清赶着晨起天凉出城，怕午时燥热，奔波劳累。
直到马车渐远再看不到影子，穆柒染这才收回目光，“走，去成衣铺子给你找几身行头。”
两人来到成衣铺时，掌柜也才开门，这几日为着如锦画舫爆炸一事，来店的客人比往常少了大半，不想今日开门便逢贵客，脸上顿时乐得堆成一朵花。说明来意后，“这位公子哥身量太高，怕是店里没有合身的。”
穆柒染在男人堆里身高已经很是可观，而君九却硬比他高出半个头，“先拿一套凑合着，再依身形定做几套。”
掌柜连忙答应，吩咐伙计挑几套身量高的来，又亲自给君九量身。可还没近身，君九就如避蛇蝎一样避开了他，弄得他老脸一阵窘迫。恰好伙计拿了衣服来，掌柜将量尺递给伙计，可君九幽幽地盯着那量尺，整个人说不出的诡异。
穆柒染只觉头疼，这家伙又开始犯病了。他拿过掌柜手中的量尺，语气不愠不恼，“站好。”
君九很是听话乖乖地站着，眉眼低垂，看着为自己忙碌的穆柒染，雾蒙蒙的眼总算破开了点点春光。在掌柜的指导下，穆柒染很快就给君九量完了身形。又挑了一件烟罗紫的广袖锦衫，在等君九换衣时，县丞匆匆赶来。
“县令大人，昨晚那人就是那晚九门提督府的领头人，你看这......”县丞是个沉不住气的，这会儿也不管人前便嚷开了。
穆柒染桃花眼一凛，他就缩了头，官威只能往下压，“你们出去要是敢乱说，我准保你们这辈子把大狱坐烂。”掌柜和伙计诺诺点头，连说不敢。恰君九换好衣服出来，县丞不由多看几眼，气度华贵，只是脸太普通了，比路人还路人。
“这是新来的九师爷。”穆柒染说完就同君九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原来是新来的师爷，怪不得让县令大人屈尊降贵呢，感叹一句后正欲追上去，就听伙计细如蚊子的声音疑惑着，“县令大人是不是忘给钱了？”
县丞步子一停，太好了，可是找着献殷勤的机会了，“我给，我给。”掏完银子，还不忘嘱咐店家，“衣服做得快点，送去县令府的时候千万不要提我，就说是过路人看县令大人一心为民，劳苦功高，特意买下感谢他的。”依着县令大人的智慧，自会知晓过路人是谁。
此时此刻的穆柒染，桃花眼里正闪着狡黠的光，像极了偷腥的狐狸，看着喜滋滋出来的县丞，他略显苦闷，抬眼望了望天，“若不是现有紧要的事，真想让大伙休息，衙里连块消暑的冰都没有，愣是折磨人。”
县丞一听，眼珠溜溜直转，自己府上的冰窖终于派上用场了，等会儿就让自家夫人差人送去县衙，一想到今天连做两件讨县令大人开心的事，县丞觉着离升官又进了一步。顿时器宇轩昂，乐滋滋地活像只开屏的孔雀。
“县令大人真好呀。”门内听墙脚的伙计刚感叹完，就被掌柜糊了一巴掌，“赶紧干活去。”
掌柜看着遥遥远去的三人，以他多年奸商的直觉，县丞大人恐是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可一想到那人是犹如云端高阳的县令大人，他想那一定是错觉，县令大人清正廉明，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