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减字木兰花

小说: 权策天下 作者: 不知颜 字数:4007

  晓来风细,不会鹊声来报喜。却羡寒梅,先觉春风一夜来。香笺一纸,写尽回文机上意。欲卷重开。读遍千回与万回。

  除夕之前,天元还是冬末,淳于已是深秋,天隔一方的若无欢和无颜跪坐在檐下,望着天边云卷云舒,不约而同的回头……

  “先生,你怎的起来了?”

  有风从帝天澈身后打开的门溜进来,拂过若无欢的一缕鬓发,黑白掺杂,仿佛隔世的风霜,帝天澈垂下眸子,不敢再看。他没有进去篁外楼,而是在篁外楼外的老槐树下,看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若无欢。

  虽不至于赤身裸体,但是若无欢的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破烂的条子,似乎是有人故意将他身上的伤痕露出来给帝天澈看的。没有一块好地方,可以说是惨不忍睹,帝天澈想把若无欢抱起来,却无从下手,只能默默地脱了自己的衣服给若无欢披上,背着他赶在正午之前回到了静阁。

  一番脚不沾地的忙碌,姬梧尘准备了药浴,以及敷用的药,给帝天澈交代了要注意的事项,当天夜里就离开了,静阁里的东西姬梧尘一样都没有带走,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帝天澈为了照顾若无欢焦头烂额,自然是无暇顾及姬梧尘。

  帝天澈没有照顾人的经验,所以许多事情做起来,手脚僵硬的都不似1自己的一样,比念那些生涩的文章,练刁钻的剑法还要难上好多。

  好在姬梧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留了一封信,将与帝天澈说过的那些一字一句详细的写了下来,气的帝天澈直跺脚。

  这些,若无欢是知道的,他虽然昏迷,意识却是清醒的,就连他们说的话,他都一字不差的都听见了。姬梧尘应该是去通风报信了,篁外楼销声匿迹了快二十年,如今楼中人死而复生,怎么让他们这些活得明白的人不多加在意呢。

  “睡不着,起来坐会。”

  若无欢说着,看向帝天澈手里的托盘,肚子很不争气的叫了两声,若无欢伸手摸肚子,可一双眼却盯着盖在腿上的被子,搭上一条腿设的杀局,被楼中人不费吹灰之力的就破了。

  看来,他以后的动作要更加小心,楼中人不知敌友,保不准这次救了他,下次就要杀了。

  若无欢从不心存侥幸,历代天命者没有那一位是靠着侥幸功成名就,不负天命,都是一步步的谋算,踩着尸骨与血肉爬上最高的位置,然后以身殉葬。

  帝天澈从来都知道若无欢的温柔,可他却很少在若无欢身上看到这个年龄该有的生气,方才若无欢无意识的瘪了下嘴,想来是饿的委屈了。帝天澈眨眨眼睛,一双眸子里笑意慢的要溢出来了,他把托盘放到桌子上,端着粥玩坐到床边用勺子拌了拌,舀出一勺,吹了吹递到若无欢嘴边。

  要放在从前,别说是缺了一条腿,就算是双腕被废,若无欢也不会这样坐在床上,享受帝天澈的服侍。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碗粥已经见底,肚子也有了五分饱,若无欢看向帝天澈,起身放碗的背影,抿了唇,他近来的精神很不好。

  走神的厉害,若无欢的思绪又飘出去老远,帝天澈看到也没有叫他,走到门口将姬梧尘留下来的轮椅推进来,若无欢只是愣了一下,并没有多说什么。

  “先生,要不要出去逛逛?”

  若无欢看着自做主张把自己从床上抱上轮椅的帝天澈,他给他选择了吗?帝天澈笑的狡诈,推着若无欢出了静阁。

  彼时,命运的转盘再一次的被扭转,被困在其中的人们还毫无所知。

  千里之外的淳于,窗外淅沥着小雨,秋末之季,屋内却已早早的备上了炭火炉以作取暖。偌大的屋子不见人影往来,颇有些清冷了。桌案之上,笔墨未干,宣纸上清秀的小字整洁有序。竹榻之上,白色的衣衫下摆不慎滑落片角,屋外传来窸窣的动静,在竹榻上小憩的无颜似是被惊到,秀气的眉头皱到一起,原本清透雅丽的俊颜上便多了些许的戾气。

  “……抱歉……活下去…”

  无颜不止一次的想,如果这一切从未发生,他不曾亲眼见证这数万人以血肉之躯殉葬,无欢在他面前被灌下毒药,那么,他便不会将仇恨铭记,他和无欢或许会活得很好。

  于他们而言,粗布麻衣,粗茶淡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需锦衣华服,山珍海味,简单的平淡足以……

  可惜,老天不给他们活路,非要逼着他们成为这世上的罪人才肯罢休…

  梦中回到了那日的血腥杀戮,熊熊大火以燎原之势铺天盖地,无处可避。那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数不清的人被活活烧死,耳边回荡着他们凄惨的叫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他浑身都被鲜血染红,热浪的逼近烤灼着他的皮肤,他甚至闻的到皮肤被烧焦的味道,痛楚撕心裂肺。

  近一万人的精锐没有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却死在了这阴诡的宫墙之内,该是如何的不甘和惨烈!他从未感受过那样剧烈的疼痛,恨不能下一秒就死过去。他是清醒的,无欢也是清醒的,他缩在无欢的怀里,浑身颤抖的厉害。他甚至觉得如果死在无欢的怀里,那么死亡也就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无欢稚嫩的容颜渐渐变得狰狞,爬满了骇人的青筋,直到最后,那瘦弱的手臂还紧紧的抱着他,似是要将他勒进骨血里一般。

  他们两个人用最为惨烈的代价,从死神的手里逃脱,苟延残喘的活了下来,无欢不在的日子里,无颜总会想起那时趴在无欢并不宽阔的怀里,贴着他胸膛,可以听到心脏的跳动,哪怕最终也无法逃脱那个命定的终局……

  如果是在无欢身边,无颜便是这世上最无惧的人。

  募然睁开的双眼好似还残留着梦中的火光,瞳仁黑亮黑亮的,有些吓人。泼墨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额头渗出了汗,不知是心悸还是这屋内实在太过闷热。几缕碎发紧紧地贴在额前,不免有些狼狈。一阵微风吹进窗子,带来了丝丝凉意,有细碎的雨水也顺势被吹了进来,可惜那雨水还未来及飞溅到竹榻上,通体白皙的伞身在屋内舒展,恰到好处的挡去了那雨水。

  若无欢看着熟悉的一切,叹了一声,近来总是做梦,梦到很久以前的事情,梦到在历史中湮灭的自己。

  “天澜,把伞收起来放到外屋去。”

  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把头探出伞身,眼神清亮透彻,如山间最为清澈的溪流,干净的让这世间的灰暗都被映澈的更加不堪。少年看了看已经湿了的伞身,又看了看躺在竹榻上盖着薄被的人,不高兴的抿了抿嘴,但还是把那罕见的玲珑伞收好,放到了外屋。

  “哥,你可真能睡,我叫你好久你都没醒。。”

  名唤天澜的少年去外屋放伞,屋内的若无欢还可以听到他的埋怨,再次回到屋内的时候,竹榻上若无欢已经坐起了身子,正细细的看着摊放在桌案上的竹简,天澜有些急了,他赌气的大步走到竹榻前,扯着若无欢欲执笔的手腕,严重毫不掩饰眼中的惶恐让若无欢的心软了几分,他无奈,只得重新躺好。

  天澜跪坐在竹榻旁,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他失笑,抬手覆上天澜头顶,像哄孩子一样。

  “别怕,我没事,等我好了再陪你出去玩。”

  略带哄骗的语气衬着那温雅的笑容,天澜眼睛发亮的点头,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人世险恶,也不知道若无欢的病是好不了的,挤进了若无欢的怀里,胳膊还搂着若无欢的腰,满足的闭眼睡去。

  若无欢怜爱的替天澜拢了拢头发,抬头望向窗外。

  雨势缠绵了半月有余,不久之后,必有天灾,而他们将要面临的是最残酷的现实,若无边闭上眼,这一梦快醒了,他该回去了,回到那个他无法放下的人的身边。

  突然起了一阵风,很轻很轻,并没有惊醒浅睡的两人,桌案上的宣纸被风吹起一角,那一角上鲜红的拓章,字迹清晰。

  帝天澈推着若无欢在王府里转了两圈,从库房里取出一套冰玉子的棋盘,若无欢一眼看过去,视线落在残缺的一角,心有所感,联想到远在淳于的无颜,有冷月白在,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视为珍珑!

  局中有局,谜中有谜,无生无死,视死为生方为破解,反之则全军覆没,此为玉濯!

  山中的小路很是颠簸,无颜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不会更改,当天晚上就坐在去往天元的马车上,凰南风和萧泽渊还在栖月小筑里休息,无颜连道别都不曾与他们说。在车内也是休息不好,索性找了棋语来细细品读。说起棋语,不得不提起一个人。

  棋终圣手帝铭,此人十岁便战遍天下棋道大家,名震八方。十四岁时与授业恩师道子对弈时,因破了恩师道子苦研五十年而无所得果的“珍珑棋局”继而导致道子当天因心中郁结散尽,一百五十岁的老者就坐在破解的棋局前,驾鹤西去了。帝铭自幼熏礼在道子身旁,见恩师因自己而魂去西方,不能自谅,设下死局“玉濯”后,四处云游问道,再不问世事。这棋语便是他在山水间云游时,偶得灵感所创,据说,那“玉濯”至今也未曾有人破解。

  随意翻阅了几页,觉得世人过于夸大其辞了,不禁心生惋惜。那帝铭虽是少年天才,棋艺精绝,可说到底也不过年少轻狂,不堪世事叨扰,恩师之死本是天命到头,顺其自然。却不知,帝铭的无心插柳促成了外界愈传愈离奇的风声谣言。少年心性再过沉稳,面对恩师之死,以及自己因着恩师之死受到的阴萌,心气高傲如他,也是不得不避开尘世,一心研道,欲继承恩师衣钵,圆其夙愿。

  话虽如此,可生在皇室,身不由己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如今的帝铭怕是早已忘了当初的本心了。

  马车在山道上颠簸,无颜不时地掀起窗帘看看因着骑马而很是高兴的小七,不知不觉间天色也暗了下来,山中的天本就是难以预料的,黄昏退去的时候,山中又飘起了细密德山雨。几场雨下来,天气也是愈发的寒冷了。无颜觉得乏了,躺在马车里早就铺好的绒毯上,整个人时而清明时而昏沉,他知道自己怕是受了风寒,这场病是避不过的,只是没想到这病来得如此堂然,给他来了一个措手不及。

  “拓也,山中夜路本就难走,再加上这山雨挡路,怕是今晚我们走不出去了,找个避雨的地方,歇过一夜,明日再赶路吧。”

  “是,公子。”

  恹恹的掀起车帘一角,看了眼黑夜中人烟皆寂的山路,无颜咳了几声,嘱咐着驾驶马车的穿着蓑衣的男子。这才放下帘子,阻了那寒气,重新躺回原处,想着有小七在,拓也的办事能力又是阁中顶尖的,也就放下心思,沉沉睡去。

  这一睡,旧梦连连,无始无终,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在生死之间挣扎一般,那剑阁的寒冰利刃一刀刀划破他的皮肤,纵然掌中已被刀刃割裂的鲜血直流,他却仍不放手,死死抓住那锋刃,切骨之痛痛至麻木,他想活下去,牙关紧咬,只为了能活下去。

  冷,好冷。

  拓也看着马车里烧得脸颊通红的无颜,他只恨不能长出双翅带着公子飞回阁中好生将养着。公子本就根基受损,底子虽好,但又有何用?染得风寒,发热之时梦魇不断,这等的折腾若不能及时得到医治,那可事关生死。

  要是,无欢公子也在的话就好了,能劝住公子不胡闹的,天底下也就这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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