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 山庄

小说: 毒药 作者: 端木春深 字数:4893

  阮又竹披着白色的皮裘站在水月亭前,雪缓缓落在她的发上,她的睫毛上。她轻轻叹了口气。

  阮又竹已人到中年,但的确算不得人老珠黄,她身材高大,体态丰满,容颜秀丽,浓密的发被她梳得光滑如镜,却没有一丝白发。自从陆无双那年冬天离开山庄一去不回以后,雪月山庄便一直是由她这个做妻子的打理。阮又竹出身于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性情温厚。她对武学简直一窍不通,但她精明能干,将雪月山庄打理得仅仅有条,再加上有风,花,雪,月四位高手帮忙打理,雪月山庄强大甚至更甚往日。

  阮又竹与陆无双相识在江陵,两人真心相爱,几十年以来相互扶持,陆无双失明后,阮又竹对他依然无微不至地照顾,虽然他们无儿无女,但二人一直很满足。

  阮又竹至今清楚地记得,陆无双离开那天也是大雪,甚至那天的风雪比今天还要猛烈,雪雾弥漫在她的视线,令她就渐迷失了方向,也迷失了他回来的路。她淡淡地叹气,思念在心头缭绕不绝。水中腾起寒冷的雾气,模糊了她的双眼。她一个人在亭中站了许久,才缓缓离开。

  天昏暗得厉害,一名笑容甜美的小婢提了灯为阮又竹引路,雪月山庄很大,庄内的道路回廊都是笔直,没有丝毫的婉转和曲折。建筑依山势而蔓延,内有林木假山,湖泊河流,亭台水榭,殿宇楼阁,配合崇山峻岭的自然景观,颇有回肠荡气之势,庄内除数百婢女奴仆外,还有一百用剑高手,此外,庄内还养有数百种奇珍异兽,藏有千种珍宝。

  雪月山庄富可敌国,但陆无双和阮又竹身上却丝毫没有富贵之气,他们一直以来衣着朴素,待人从不居高临下,他们一样耕种劳作,一样洗衣打扫,他们坦荡而淡然,备受尊重,直到现在,阮又竹还一直保持这些习惯。

  她们穿过一条林荫小径时,阮又竹突然问道:“听南,那姑娘怎么样了。”

  这名名叫听南的小婢微笑道:“她好多了,喝了药,现在已经睡着了,夫人要去看看她吗?”

  阮又竹微笑道:“没事就好,走,我们去看看。”

  听南眨眨眼,道:“好的,夫人,这边走。”

  蕊香园不大,但很雅致,一条砖砌的甬道,两重细巧的篱栏,内有菊种,路边有梅花,屋后有水榭,屋侧有花园。夏天是绿柳红花,水中鱼儿嬉戏,景致格外精致。而冬天看来也并不萧瑟。

  阮又竹走入正当中的房间,掀开层层帐幔,檀香在炉中燃烧,散发出高贵的香味。床榻上的女孩生得甜美可爱,浅褐色的皮肤,长长的浓密的睫毛。阮又竹坐在床边不禁心生爱怜,她替她盖好棉被,床上的女孩子却突然握住阮又竹的手,阮又竹不禁心头一颤,她清晰地听到女孩口中唤着:“娘。”

  这个词语熟悉又陌生,这么多年她都不曾奢望什么,但是如今,她心里却涌上一种渴望,她渴望有个女儿,也会甜美地唤她:“娘。”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吩咐道:“听南,听冬,这女孩子,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听南扶阮又竹起来,送到门口,阮又竹突然说:“你留下来照顾这孩子吧,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听南不禁道:“夫人,这天气……”

  阮又竹笑道:“傻丫头,还怕我走丢不成?”

  这时,有人来报说门外有两人求见,自称是被救女子的朋友。阮又竹看看床上的女孩,只说了句:“请他们进来。”

  来的人正是宋长安和许从亦,他们冒着风雪去追小柳,谁知竟然追丢了,直到听雪月山庄的猎人说阮夫人收留了个女孩,他们才一路找过来。风雪大得吓人,连许从亦也开始直打哆嗦,宋长安便很大方地将衣服脱给了许从亦,宋长安并不觉得冷,反而觉得身体里有一股滚烫的气流上下蹿动,像一条鱼在体内活蹦乱跳。

  他们被一名小婢引进厅堂,宋长安对阮夫人说明来意,阮又竹微笑道:“来者便是客,你们不如留下暂住,休息两天,待风雪停歇再赶路也不妨。”

  阮夫人盛情难却,甚至派人去接住在来去客栈的辛三娘和毒,宋长安实在推辞不过,只得留下。

  毒篇

  我很少喝酒,但我今天喝了很多。那种辛辣苦涩的味道在我的身体里肆意蔓延,连心脏也麻痹,气势恢弘的雪在我的心里肆意纷飞,缭乱地缠绕着我,在我的心脏处陨落。

  我知道情蛊。药当初给我讲情蛊的时候,目光中有潋滟的水光。我看着他,他的眼神一向坚定,只有那次,飘忽不定,向捉摸不透的云。

  他说情蛊,顾名思义,就是可以控制人类感情的东西。我问他,什么是感情。他的目光一瞬间飘向远方,似乎望着无山的雪,一下子就痴迷起来。

  我看到他眼睛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漂浮,涣散出一种奇异的光芒,我于是猜想他一定想起了某个人或某个地方,而他对那个人或那个地方,一定有感情。

  后来我逐渐懂了,其实我们对每种事物都有感情,每种感情也都有深浅。但我想我对他的感情一定深刻入骨。事实也确是如此。

  但是,当辛三娘告诉我,他为我种入情蛊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我感觉自己被他背叛。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我还是会想念他,很矛盾地想。想到痛苦,所以我放弃了思念。

  傍晚,有马车缓缓停在客站门口,黑衫的少年说,要接我和辛三娘去雪月山庄。我没有思考,跳上了马车。

  雪月山庄灯火辉煌,晚宴很丰盛,阮又竹似乎将天南地北的美食佳肴全部摆上了餐桌,但似乎每个人都有点食欲不振。宋长安很喜欢阮又竹,但是他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话,他还在为小柳担心,刚有些好转的小柳竟然发起了高烧,又陷入昏迷。

  也许毒觉得气氛过于沉闷,便先行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厅堂,阮又竹也没有见怪,只是微笑着吩咐婢女带毒到客房去休息。粉衫的婢女叫山槐,生得清瘦秀丽,她挑灯含笑,款款地引着毒在雪月山庄行走。

  亭台楼阁在迷茫的夜色里显得容颜模糊,一脸倦容。此刻的雪月山庄正应了它的名字。白雪映月,凄迷,恍惚,古色古香的惊艳。

  新月的光辉,如青烟一般四处倾泻,流淌在白雪宁静的面容之上,一丛一丛的暗影,像是逢春的草木,竟然一寸一寸生长出来,由浓到淡,将白雪覆盖成斑斑驳驳的一片一片。毒的脚步一直没停。直到山槐引她到了一处园子门前才停下来。

  山槐道:“姑娘,这里是寒竹园,你和宋公子,许姑娘,辛夫人暂且住在这里,有什么吩咐尽管对我说。”

  寒竹园很大,但是寒竹园没有竹子,只有梅花,很多梅花,红红白白开得正好。风吹过,有冷冷清清的香味。此时,园中只有她一人,白雪红梅,美景良辰,独自对月。

  她却觉得很好,她不喜欢人多地场合,会让她觉得不自在。

  但这时,却偏有人来打扰。她清晰地听到声音,脚踩在雪上的声音,冰块碎裂的声音,细小,但在这样的静夜里,却格外刺耳。

  毒不禁道:“谁?”

  走出来的男子面庞消瘦,长身玉立,腰间一扇一萧,一袭白衣,显得风雅至极。借着清冷的月光,她只能隐隐看到他的面庞,很英俊的男子,面庞有温文尔雅的笑。

  他说:“在下是否搅了姑娘的雅兴。”

  毒篇

  我没见过这样的男子,面庞是水一样的笑意。平和温文。

  他和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男子都是那么不同,他站在那,便显得英气逼人。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我听见他如水的声音,他说,在下是否搅了姑娘的雅兴。我想也没想,冷冷说道,是。

  他唇角微微向上卷起,划出温柔的弧线,他说,在下也是寻梅而来,既遇有缘人,不如吹奏一曲,也算是给姑娘赔罪。

  萧音响起,苍凉孤寂,向一条绵长的河流,经过高山平原,温媚时细若游丝,雄壮时若惊涛骇浪,音律在寒林深处弥散,飞向广寒,飞向一片苍茫。

  我醉了,醉得彻底,但我心底想起的,竟然又是药的脸。

  余音未绝,便听一个人拍手笑道:“好曲!”

  一个人迎着月光走进寒竹园,宋长安。

  白衣男子笑道:“公子你也对音律有兴趣?”

  宋长安微笑道:“略知一二,跟梅兄你相比,就差远了。”

  白衣男子微微一怔,继而又笑了:“梅寻雪还有要事在身,不打扰公子雅兴,公子若不弃,明日来踏雪阁一聚。”

  宋长安道:“一定,一定。”

  白衣男子径直走向园门口,他似乎在毒的身边放慢了脚步,对她微微一笑,寒冷的香气肆意。

  待男子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里,宋长安才笑道:“你莫不是对他动心了吧?”

  毒冷冷瞪他一眼,不语。

  宋长安道:“其实他不错,武功好,家世好,在雪月山庄地位也不低,除了阮夫人,恐怕就是他了。”

  毒忍不住问道:“他到底是谁?”

  宋长安道:“雪月山庄内有四位处于副庄主地位的用剑高手,人称风花雪月,江湖中能与他们匹敌的人确实不多。他们就是柳随风,马踏花,梅寻雪和云逐月。你刚才看见的,正是他们中武功最好的梅寻雪。”

  毒“哦”了一声,不语。

  宋长安笑道:“你若是没事,不如和我一起去看看小柳。”

  毒抬起头看他,道:“当然要去。”

  宋长安道:“走吧。”

  毒道:“等一等,你的许姑娘呢?”

  宋长安苦笑道:“我看这风花雪月都不太正常,许从亦恐怕已经和云逐月打起来了。”

  毒不禁道:“哦?”

  宋长安道:“风花雪月在江湖中极付盛名,关于他们的传说也是不少,听说柳随风是个情痴,马踏花是个酒痴,梅寻雪是个乐痴,云逐月是个武痴。方才我和许姑娘来寒竹园的路上,被他拦下来,硬要和许姑娘比武,我就同意了。”

  宋长安苦笑一声:“你和许姑娘要小心了。”

  寒林谷内,白雪之上,灰衣人负剑而立,许从亦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身材很高大,面庞刀削剑刻一般棱角分明,显得坚毅而冷酷。

  “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比剑,你明知道我比不过你。”许从亦闪着大眼睛,安静地问道。

  云逐月面无表情,冷冷道:“未必。”

  许从亦继续问道:“和女孩子比剑你会很有成就感吗?”她还是那种安静的神情。

  云逐月道:“不会。”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比?”

  云逐月道:“高手。”

  许从亦安静的神情里终于多了一丝惊异:“我?”

  云逐月没有出声,许从亦理解为默认了。

  许从亦道:“我不和别人比剑,师父说了,我只负责保护主人的安全,其余的事情我不可以做,对不起啊。”

  说罢,转身离开,云逐月还是站在那,一动未动,似乎不知道对手已经离开。

  宋长安和毒已从小柳处回来,小柳分明还在生宋长安的气面对他不理不睬。由于小柳身体还很虚弱,所以宋长安和毒很早便回到住处。

  亥时,有人叩响宋长安的门,打开门,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岁的女孩子挑着灯,甜甜地笑着,嫩嫩地说了句:“宋公子,我家夫人有请。”

  宋长安细细地打量她,微笑道:“烦劳姑娘带路。”

  女孩子似乎不敢看宋长安的眼睛,笑容无限娇羞:“宋公子请跟我来。”

  他们走进密密的树林,林间小道弯弯曲曲,似乎沿路还有一条小河,被冰雪封了表层,看不见流水,只有清脆的水声。

  宋长安是个不耐寂寞的人,尤其是和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在一起的时候,他不禁问道:“我还以为这里的路全部都是直的,想不到还有这样曲折的林间小道。”

  女孩子道:“这里是按照柳公子的意思修筑的。”

  宋长安笑道:“果然是个谈情说爱的圣地。”

  女孩子脸似乎红了,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宋长安道:“姑娘……”

  女孩子道:“叫我静槐好了。”

  宋长安道:“静槐。这名字真好听。”

  静槐似乎又红了脸。此时他们已穿过林子,前面是一片不大的湖泊,湖心有亭,湖岸有舟,亭中有灯。静槐道:“公子,到了。”

  宋长安微微一笑,施展轻功,从湖上踏冰而过。

  阮又竹还是一袭白色,安静地看着他。这里的确是个说话的地方,可以确保不会有人偷听。宋长安见到阮又竹,很自然地一施礼,道了一声:“阮夫人。”

  阮又竹平静的目中确闪现出异样的神色,带着些许忧伤。她坐下,让宋长安坐在身边,红泥小火炉上煮着酒,酒香四溢,梅香四溢。

  阮又竹道:“宋公子,听说你们要去巫月教?不知所为何事?”

  宋长安道:“夫人,实不相瞒,我是为了寻母而去,而且,据我所知,我的杀父仇人可能就在巫月教。”

  阮又竹道:“被我所救的小柳姑娘恐怕就是巫月教的人吧。”

  宋长安道:“正是。”

  阮又竹道:“有一位叫毒的姑娘,恐怕是药宫的人吧。”

  宋长安吃惊道:“雪月山庄消息果然灵通。”

  阮又竹道:“不只这样,我还知道,巫月教和一笑楼,药宫早有勾结,妄图称霸武林,翡翠阁,无极门和飞龙堡的残党也在昨日归顺了巫月教。”

  宋长安惊道:“竟有此事?”

  阮又竹道:“不错,巫月教的确神通广大,如今,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恐怕就是雪月山庄了。实不相瞒,经我多年调查,陆无双可能就在巫月教。”她的眼中的哀伤似乎更加深重了,像一片寒冷的云雾,沉入宋长安心底。

  宋长安不禁道:“夫人放心,我一定将陆庄主安全地带回来。”

  阮又竹幽幽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她重复着,一遍一遍,像是梦呓。

  宋长安轻声道:“夫人有心事。”

  阮又竹眼中竟然涌出泪水:“都是我造的孽,都是报应。”她倒了杯酒,递给宋长安,许久才说:“一些往事,无处倾诉,不能释怀。”

  宋长安道:“夫人若信得过我,不妨……”

  阮又竹道:“人们都以为我和无双情比金坚,其实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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