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底,高中毕业的雾里云回到野鸡山，依然放牛，或参加生产队劳动。年谷2月，同学谭永国上野鸡山给雾里云带去好消息，去参加隆兴区教师学习会，他俩被分配到灵济公社中心小学当跨社民办教师。那是个高山之巅所在深山的深山。
雾里云手指那方向，对谭永国说：“你看，那就是灵济！”
还未脱离学生气，这就就变成教师了吗?雾里云怀疑起自已来，问谭永国：“我们变在哪里？”谭永国想了想说：“变在心理。”
一下子，雾里云觉得自已长大了，有点儿神圣感。
隆兴区教师会，那一天中午，雾里云感觉肚子疼了起来，当下就不思食，胃肠鸣如吵豆般作响，小腹坠痛。病啊，病痛的滋味，这世界，谁愿尝它呢？有一生不知病滋味的吗？雾里云心理在变化，身体也陡然发生变化，这变化可不妙。他没有对同学述说病情，也以为临时发病。
十天学习结束，雾里云回到野鸡山，疾病却依然如故，躺在床上，听着肠鸣声更清晰、更疼痛。但得起来整理行装，翌日早要下山等候谭永国，同行赴任。人出生就接上了天地间那一口气，人生在世，只要那一口气未断，就会奔生奔死奔向前。
从洞沟河穿入星子山背后右侧三十里山沟，那山外之山就是灵济公社辖区。冬天放晴，别的地方雪都化了，那里还是冰天雪地。
疾病上身再也挥之不去，天天折磨着年轻小伙雾里云。有了工作，也开始有了病。他人生健康的黄金岁月昙花一现，人生之初，就负重而行了。
常常，雾里云晨起爬山，想以此锻练驱赶病魔，偶尔也吃付中药，但无济于事，就看爱情能否治他的病了。虽然是“次品”教师总也是教师，却依然不知字眼中有“爱情”一说。民办教师，比不得吃皇粮、拿国家工资的公办教师，微薄的薪水由政府与当地生产大队分担，口粮全由生产队支付。
两年高山的高山光阴，灵济也由生地变熟地了。谭永国与雾里云产生了命运分化，谭永国入了党，雾里云虽未入党，但受到了民兵军训、体训。军训在隆兴区周朝山，体育技能训练去了汉中城。
雾里云本也向灵济公社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的。这一顿午饭，吃在碗里看着锅里，雾里云与谭永国又无口粮交伙食了。“去，我俩去公社要口粮，”雾里云说，“总不可能饿着肚皮倒在讲台上嘛！”谭永国不敢去，顾忌交了入党申请书，怕印象不好。“你不去，我一个人去！”雾里云说。腰缠麻布口袋去了一里外的公社，那形象，活像个二流子。雾里云已慢慢显示出反抗性。
粮食有了着落，但雾里云的二流子形象损害了党员形象，党的大门为谭永国敞开，雾里云被拒之门外。
在那山外之山，雾里云只知道自己有病，是个民办教师，还有什么人生转机吗？虽然是个教师，思想依然稚嫩，没想到过什么奋斗。
又一年大学招生，谭永国报了名。一年一度秋风劲，今年的大学可没有去年运气好，明文规定毕业后“社来社去，那来那去”，仍是农民性质。雾里云并未报名，人家谭永国是党员，肯定优先，况且自己有病，担心过不了体检关。
放学后，雾里云出去走走。
走啊走，不知不觉走到一里外的公社，只见勒老师正往公社墙上贴报名佈告。这山外之山想上大学的人还不少，雾里云望着布告，心道。
“雾老师，你咋不报名？”勒老师问。
雾里云慢悠悠的，玩笑地说：“你那布告纸上名字就写满了，哪有我的位置？”
“添个不就得了？”勒老师说着就转身进屋，拿出毛笔，在缝隙中塞上了雾里云的名字，原本整齐的版面顿时显得别扭，真个是“名不正”。
不料布告名单中只胜出了仅有的两个高中生谭永国、雾里云，上交一篇作文作为考试。不久又通知去下楮河峡关区医院体检，雾里云依然未报希望，莫棱两可地但还是跟着谭永国一道去了。
体检结束，雾里云在医院大门内遇见谭永国。“怎么样？肯定没问题吧!”他随便问道。
“查出我有肺结核。”谭永国可不是随便回答，惶恐、丧气地说，“你呢？”
“啊，肺结核？我？想不到我竟然正常，那你得好好治哦！会好的。”雾里云惊疑的安慰谭永国。
希望顿时调了头，是雾里云命中该有此运程吗？他只要过了体检关，上去肯定一路顺风。因为，儿时的校长张金旭上升为隆兴区文教专干,文教专干旭喜冲上升为远定县文教局长了，这两人与他关系纯洁而特殊。雾里云无意插柳，却栽活了，这时代人际关系比较单纯，无需“暗流行舟”。
雾玉春做了个梦，梦见幺儿雾里云爬山崖，停在崖边上。
树大要发丫，雾家已分家，老人与雾里云为一股炊烟。雾里发早逝，乡邻都以为其妻蒋氏要离开雾家另就新鲜，不料却转房跟了老二雾里财。
一天中午，蒋氏正用饭勺搅饭，忽地恸泣起来：“都是老背时的……把我害的！”说着甩下饭勺，一头冲进属于她的小天地—歇房屋，门乓地一下，来回荡了两下才停住。
原来，雾玉春老人担心古财说不到媳妇，教唆雾里财上了蒋氏的床，已身怀有孕。谁叫你只图一时的快意呢？这时代打胎可不是件容易的亊。雾里财侏矮，读书虽有聪明的根，有着缺乏基本胆识的先天不足，性情与他吹的唢呐调子一样古板，学赤脚医生连针都不敢给人试扎一下。要里财上完小学五年级，公社干部见他读书聪明，要保送他去隆兴区上六年级，意在培养干部。母亲给雾里财收拾好包袱，催促上路，他就是赖着不走。父母两根树条子轮番抽打，打得雾里财嗷嗷叫唤，那抽打的情景，小雾里云看着就忍不住掉眼泪。赶至坡脚土地庙前，雾里财死活不走了。
雾玉春说：“你到底啥子原因不去嘛？”
雾里财说：“牵妈”。牵妈就是离不开妈。
雾玉春丢下树条子，气馁了。“算了，只他妈这么个出息，挖地的命。”
雾家老三长寿说读书像坐牢，不去！雾里云却是奋不顾身也要上学，一根藤上的瓜有大有小，弟兄之间的天性差异何其大。
雾里财说媳妇总是东不成西不就，大嫂蒋氏老是从中作梗，她又不是爱雾里财，雾里财显然也没有可爱处，谁知到头来却落在自己身上，活该与雾里财有今生怨缘！蒋氏嫌弃老三雾里兴两口子不力，自己吃了亏，闹着要分家，妯娌间常冷言冷语。
“舅舅，稀客！”雾里云回到三垭山，见到唐宗茹，打招呼。楮河已初通公路，唐宗茹的背架子已被汽车淘汰，闲来雾家耍耍。雾玉春说：“又不是星期日，你咋回来了？”雾里云说：“有要紧亊。”雾玉春心里转了转，也猜不出是何亊。
夜晚，几家人坐在老人屋里，雾里云也只字未提，却听唐宗茹聊开了：“听我猎娃子说，”说着压低了声音，怕隔墙有耳似的，“毛主席夫人跟毛不是一条心，跟四人帮伙起，这个的时候，都逮住关了。”雾玉春说：“古来朝朝有奸臣，都一样喔！”二人抽着旱烟，谈论着天下亊，儿女们只当听众。
唐宗茹又道：“这个的时候，朱死了后，老百姓都在传说，毛也要掉了，果不其然，又说毛邓毛邓，是一对矛盾，林是一付奸臣相，吹毛吹得肉麻，从古到今，爱舔屁股的人就没安好心，这个的时候，毛那么聪明，未必还不晓得这个道理？还把林定为接班人，下面的一层层顺风倒，还要社员干活前，吃饭前先敬祝万寿无疆、永远健康！”
雾里云接腔道：“当狐狸给你摇尾巴的时候，你应该想想为什么，可能是这个道理。”
唐宗茹道：“你们读书人说的话我不爱听。”
雾玉春磕了磕长烟斗，道：“说林急着当主席，暗害毛主席没搞成，毛主席是个太阳星下凡，哪个害得了？”
唐宗茹说：“说林坐飞机往苏联跑，摔死了。”接着又压低声音，很神秘的样儿，“这个的时候，那么巧飞机就出了事，说不定是炮打下来的！”
雾玉春道：“不晓得以后国家又是啥政策喔，老百姓有饭吃就行了。”
从来国家的政策决定着当时代老百姓的生活方式和命运。他们哪里晓得也不懂得，被文化大革命浪潮冲垮的高考闸门将重新修复，以后，中国便渐渐步入改革开放之道。
唐宗茹翌日早回家。舅舅离开后，雾里云才对父亲说：“爹，我是回来报喜的，我要上大学了。”
雾玉春见古华还要上什么学，道：“你还要上啥大学，我哪有钱……再供你。”
雾里云早有心理准备，说：“我不要你供，我自己想办法。”停了停，又道，“只是，我也帮不到你了。”
雾玉春说：“你的病呢？好了吗？”
雾里云说：“不响了，只是常常隐痛，偶尔也吃付药，无济于事。”雾玉春说：“你表哥猎娃子在公社卫生院，你去找他看看嘛。”雾里云知道猎娃子被推荐上汉中卫校，毕业刚分配上岗。
一九七六年，雾里云、汤照善、张伦旭三个高中同学踏上了文化大革命推荐上大学的末班车。
雾里云是从灵济出发的，五个学生拿过雾里云的行礼，送了五里路。
“转去吧，同学们！”雾里云停住了脚步，因为要爬稀有人烟的钻天坡了。
同学们依依不舍，全都哭了。雾里云想不到他平时训教最凶的一个学生反而哭的最厉害，一把一把地抹眼泪。“转……去吧。”雾里云受感动，眼眶湿了。
“雾老师，慢些走！”
“雾老师，莫忘了我们!”
“雾老师，你这一走，恐怕……”
好不容易惜别。这情景使雾里云深情、壮怀，直使人向往真善美。人间真情，能净化人的心灵。
他为何反而哭得最厉害？那是善道人心理，觉得受到老师的重视亦知严是爱，别后的独行路上，雾里云尚且稚嫩的心理理不出道理来，只有成年后才生出了理性的答案。
事实的确如学生所言，雾里这一走成了永别。月岁中，虽然雾里云不止一次想起过，总觉得欠他们什么，想去了却一下，却再也无暇顾及了。人生聚散离合皆为因果，多只成为偶尔的回味。
雾里云渐渐离开故土，辗转奔劳在人生旅途上。上学，上学。人类除了性，吃、哭是与生带来的本能外，其他一切还得重新去学习，先人们有许多即成知识、理则要教知后来人。
雾里云像军人一样背着铺盖卷，上搁小箱子。爬完钻天坡，还要在高山之巅辗转许久，才能到达下山的垭口，山下就是公路了。高山之巅的凉气别有一种风味，雾里云放下行李喘息片刻，浑身爽快，心中却一片茫然，靠什么去上完大学？这时才感到有些唐突、奋不顾身的意味。亲朋好友无助无靠，离家时，哥嫂连给几角钱盘缠的见识也没有。粮食由国家负担，有助学金，但衣物差旅，学习用品总是自己的吧……
天地从哪来
日月从哪来
人类从哪来
人类来做什么
我们在哪里
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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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四面八方
又是古歌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