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溯像往常一样回到家，他觉得自己今天出名了，甚至比中考拿了第一名还出名，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讥笑，此刻他觉得自己心里像有一团火，可是无处释放，只能冒着滚滚的浓烟。
“爸。”
“林溯。”林光远叫住儿子，在林溯的记忆里，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自己了。
林溯走到林光远面前，茶几上放着那张标题为“林溯是我男朋友”的纸，林光远问：“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什么？”
“不要耽误别人也耽误了自己。”林溯回答。
林光远没有说话，他等着林溯的解释。
“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林溯说。
“这是什么？”林光远用手点了点纸上的“纸鹤”和“水瓶”。
父亲总是这样，话很少，却能说到最关键的地阿芳，林溯无可反驳。
沉默，父子俩都没有说话，大概过了五分钟，林光远看着窗外说：“你们有没有什么？”
林溯自然知道父亲问的是什么，一股羞耻之意涌上心头，“什么都没有。”
“你知道你妈是怎么死的？”林光远点了一支烟说道，这显然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已经把他拉进了回忆的深渊，这么多年，他拼命的想要爬出来。
林溯没有说话，放下书包，坐在沙发的另一面。
“你妈怀你的时候，我在外面有人了。”林光远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林溯一个激灵，像被扇了一巴掌。
“那时候我跟比人合伙做生意，挣了点外快，都给了那个女。结果你刚出生，那女人就来家里闹，你妈当时还在坐月子，每天都哭，哭得不成样子，后来就得了抑郁症，精神也不是很好，每天都吃药，止疼药，安眠药，抗抑郁症的药，一大把一大把的，跟吃饭似的。你哭的时候她也不管，给不敢让她给你喂奶，你姥姥只好每天给你冲奶粉。”
林光远停顿了一下，目光呆滞的望着前方，谈了口气，继续说：“看着你妈那个样子，我也心疼，我发誓一定要跟那个女的断了。从此和你们娘俩安安心心过日子。可我一回家你妈就哭，砸东西，有的时候还打你，你姥姥就说，让我在外面躲段日子，让你妈冷静冷静。这一躲就是两年。这两年间，我又有几次和那女人……搞在了一起。”显然这段往事对于林光远来说是羞于向儿子提起的。
“后来那女人怀孕了，逼我跟你妈离婚，我不同意，她就又来家里找你妈。当时你姥姥带你出去了，她说自己怀孕了，跟你妈吵了起来，后来还动了手，你妈推了她一下，她摔倒了，流产。你妈受了刺激，当晚就吃了安眠药。”
林光远不再说话，像陷入沉思一般。这段记忆折磨了他十几年，这十几年间，几乎每个晚上，他都会做恶梦，梦见妻子躺在床上没有呼吸苍白的脸，梦见林溯的哭声惨绝人寰，梦见那个女人流在家里的血迹不停的蔓延，像是要淹没他一样。
林光远又点燃一根烟，“你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使我们夜大班里最好看的姑娘，好多人追她，可她跟了我，当时很多人想不通，觉得她选错了人，她说自从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觉得我会对她好，可我没做到。”
“林溯，永远不要亏欠别人，你会还不起。”林光远站起来，捻灭手里的烟头，拎起门口的小行李箱，对林溯说：“因为你们老师的电话，我才临时把飞机改到了晚上，儿子，这么多年，我不是不关心你，你跟你妈长得太像了，眼睛尤其像，我一看见你就会想起她，我心里别扭。”说完就走了出去。
林溯全程没有说一句话，母亲的死从来没有人向他提起过，疾病？车祸？林溯曾经也想过无数种可能，可是，自杀，这两个字像两柄刀插在林溯的肋骨上，让他动弹不得。
就是因为这样，小姨和舅舅才在妈妈的葬礼上对爸爸大打出手？就是因为这样，林光远就可以不向林溯施舍他一点点的父爱？因为出轨，因为背叛铸就了这样的错误，而错误之后的后果却通通要一个孩子来承担。林溯的眼睛渐渐装满泪水，无声的倾泻下来，以前看到别的孩子有父亲母亲的陪伴，他也觉得羡慕，而渐渐长大的他越来越臣服于自己的生活，一切已经变成了习惯。他不再去思考为什么，不再去争去抢，而如今，十几年的委屈一起袭击了他，他毫无招架之力，林溯哭出了声音，胸腔的地方轰鸣着，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这个十七岁的孩子被突如其来的真相所击垮，溃不成军。
第二天，许暮早早就来到了教室，教室一个人都没有。她实在是承受不了当她走进教室时，所有同学聚焦的眼光，那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怪物一样。同学们渐渐的到了，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连张曼曼都好像她是个透明人一样，许暮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对自己说：“要忍耐。”
林溯也来了，手里抱了一个盒子，径直走到许暮面前，把盒子递给许暮，整间教室像静止了一样，许暮莫名其妙的接了过来，打开盒子，里面是慢慢一盒纸鹤，纸鹤中间躺着许暮送给林溯的水瓶，标牌还在上面。许暮连忙合上盖子，又推到林溯胸前，眼泪哗的一下流出来。；林溯往后一躲，盒子掉在了地上，纸鹤撒了出来，花花绿绿的掉了一地，水瓶咕噜咕噜的滚到一个男生脚下，男生尴尬得不知道是不是该捡起来。许暮难以置信的望着林溯，林溯却没有看她，盯着许暮的桌子哑着嗓子说：“我昨天说过了，我永远不会是你男朋友，请你死了这条心，不要再打搅我，你的东西，还你。”说完就走了，林溯走的时候就踩在那些纸鹤上，发出簌簌的声音，许暮蹲下去把纸鹤和水瓶捡回盒子里，身体不停的抖，后来只能跪在地上，眼泪就砸在那些纸鹤上，烫出一个个印记。张曼曼冲着林溯的背影喊：“林溯，你混蛋！”然后蹲在地上帮着许暮一起捡，她握了握许暮的手说：“你别哭，不值。”说完自己却泣不成声。
昨晚林光远走了以后林溯哭了很久，等把全身的力气都哭完了，才走回房间。他想起父亲刚刚说的话“不要亏欠”，于是打开抽屉，把所有的纸鹤和水瓶放进盒子里，重重的盖上盖子。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情绪，对于许暮是什么样的感情。他恨她，因为她，自己才会遭受同学的非议，因为她，自己才会被迫接受这样的消息。可他同时又觉得自己亏欠了许暮，许暮喜欢他，但他不喜欢许暮，这本身就是一种亏欠，更何况，他从没送过许暮什么，也没为她花过什么心思，可许暮对他的感情却昭然若揭，这一切，都是他还不起的。
那一上午许暮都没有听课，她站在最后一排，同学们议论着早上的事，声音大的好像完全不用避讳她，课间的时候陆妙蕊来找许暮，她也没有出去，中途回座位换书的时候，张曼曼同情的眼神也让她受不了。
许暮觉得自己好像在游街示众，像旧社会那些背叛丈夫的女人一样，那些不小心传入耳朵的话也让她觉得耻辱，“只是外表清纯”“不要脸”“不自爱”……许暮觉得连空气都面目可憎地覆盖在她身上，发出阵阵恶臭。
中午许暮没有去食堂吃饭，她趴在桌子上用手揉着膝盖，刚刚下课的时候膝盖疼的弯都弯不了，感觉像是注入了一根钢筋似的。她不想再呆在这里，许暮想到下午的时间还要如此度过，就觉得绝望，马上收拾好书包抱着林溯还给她的盒子跑了出去。
许暮就这样茫然得走在大街上，背着书包，穿着校服，手里捧着一个纸盒子，路过的人纷纷侧目。走过一个垃圾箱，许暮把盒子塞了进去，她听见盒子落地的咔嚓声，那些纸鹤，她每晚写下自己小心情后细细包起来的小精灵就这样躺在污秽中，从此再无人想起。
许暮一直走，走累了就坐在路边，看来来往往的车子从身边飞驰而过，夜幕降临，许暮还不想回家。学校也好，家里也好，都是容不下她的。只是一段最简单的感情，把这个女孩推到了深渊。
已经十点了，许暮没有表。她看见很多店铺都关了门，一盏一盏的灯悄悄熄灭。她开始往家里走去。家，终究还是要回的。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许暮看到爸爸、妈妈、陈老师、陆妙蕊、周骁阳、林溯和林溯的爸爸都站在那里。江婷冲过来一把抱住许暮开始哭，许暮感觉到妈妈的眼泪流进她的脖子里，一阵冰凉，陆妙蕊也在哭，她只是叫了声许暮就说不出话了。
陈老师说：“人回来了就好，人没事就好。”
林溯站在阴影里，低着头，许暮看不见他的表情。人慢慢的散了，陈老师、陆妙蕊、周骁阳、林溯和林光远出了小区门，朝着不同的方向走了。江婷还在哭，许暮觉得妈妈抱自己抱得生疼，肋骨都要被压断了的感觉。
“妈，我想转学。”许暮轻轻的说。
江婷松开了许暮，看着女儿，许久说：“好，转学，只要你平安，一切都好。”
“先回家吧。”许宏晖说。
江婷拉了拉许暮，许暮原地站着没动。
“那张纸，真的不是我写的，我不知道。”许暮说，其实她想要的不多。在整件事情中，最受伤害的是她，可是最受指责的也是她，她只是希望有人可以相信她，如此而已。
“晓晓，妈妈相信你。”江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