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堂前燕 05

小说: 十四弦 作者: 理想国 字数:3046

  钟珩从来不知,在路上也可以如此困苦,他之前是不想家的,家中住的是母亲和祖母,他不必惦念,如今他却时时刻刻都想着家里的另一个人。

  北方的大漠他来过,他的父亲一直镇守的地方,幼年时期,他被父亲抓来历练,那时候的风沙磨砺肌肤带来的疼痛他都快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他的父亲和他说,男儿流血不流泪,他压抑着自己,也不敢哭出声。

  父亲是一个严格的人,不管钟珩愿不愿意,都会被丢到这个地点,他早先还会闹一闹,不过在几次脸流满面还没人理会之后,他就学会了自己去解决所有的问题。

  真正的转变还是他的两个哥哥死去之后,他的父亲捧着灵牌回来的,尸骨混在士兵里头,找不出来,家里的人哭着跪了一地,这是钟珩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生死无常,他没有哭。

  守灵的时候,身旁的丫鬟捏了他一把,他才呜呜哭出声,那两个死去的哥哥,因为钟珩并没有看到他们最后一面,所以不是太难过,好像两个哥哥并没有离开,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他头一次知道生死离别,来自于他的两个哥哥,两个哥哥死后,他的父亲苍老了许多,家里也爆发了一场争吵,关于他未来要不要踏上这条路,之后他仿佛被天选中一般,鬼使神差地踏上了和哥哥一样的路。

  钟珩一直觉得自己的觉悟在那里,不至于未来的某一日反悔,也不至于死得不光彩,直到后来他也有了自己的惦念之后,一切不同了。

  故乡的月亮也不知是不是和这儿的一样,钟珩抬头看着的月是弯的,一轮指甲盖一般的圆满,中间留着一抹空缺,钟珩离开不久,便觉得,此番远行,没有一年半载,是回不去了。

  家中的海棠酒还没有启封,他记得苏芜最喜欢酿时令花酒,桃花开时酿桃花,海棠开时酿海棠,也只是这么想着,当日他摘下的海棠封了起来,摆在了自家的树下,苏芜还笑着说,若是生出来的小娃娃是个女孩,怕是还得再酿一缸女儿红。

  战场上也不是没受过伤,钟珩身上的伤疤也不少,大大小小横列在身上,多上一两道也没什么,他每次都是取了烈酒往上头一浇就算完事,若是苏芜看见了,一定会嗔怪两句,然后取了药粉,仔仔细细给他上药,指不定还会絮叨两句。

  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没时间去怀念了,随时都有吹急的号角,会有铺天盖地的风沙,会有他斩不完的头颅和洗不干净的血迹,他不是没上过战场,只是还没到杀人麻木的时候。

  “吾妻安好,见字如面。”他写起信来,惯会隐瞒一切事,只是从家里的琐事谈起来,之后便问起母亲祖母安,家中寄来的冬衣他收到了,棉麻的布料,贴身穿着舒服,穿起来也暖和。

  钟珩接来的那一刻,拂去了衣上的风雪,将脸埋进了新的冬衣中,有着草木的香气,他仿佛能想到苏芜是如何将思念缝了进去。

  “不止你想我,”钟珩喃喃自语,“我也想你。”

  白鸦的乾坤扇睡了许久,没有任何反应,她喝着海棠酒,突然想起苏芜同钟珩的约定。

  “我现在喝的海棠酒,是那日你们一起埋在树下的吗?”

  苏芜点了点头,团团过来想要用筷子沾一点点尝尝鲜,被苏芜打断,团团揉着发红的小手委屈得眼泪汪汪,白鸦忙抱了放在膝盖上。

  “你娘亲才不是凶你,小孩子是喝不得酒的,等你长大了,我再回来找你,我也会酿酒,不过我酿的酒太冷了,你得等到最暖和的时候,晒着太阳,喝起来才爽快一点。”白鸦忙着打圆场。

  “团团的大名,叫钟棠,他出生那日,明明不是海棠花开的季节,偏偏这孩子的手肘上有了一枚海棠花的印记。”苏芜思绪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那杯酒,他还没有喝过。”

  入冬之后,战事更加吃紧,双方都能适应这寒冬,只是风雪来得太急,双方粮草都有些不足,钟珩的父亲错误地估计了局势,以为背后是靠得住的家国,便和那本就粮草不多的游牧民族打起了持久战,可谁知,自以为牢固的盾牌也是靠不住的。

  本来上边重视这一场战役,按着道理,是不会有任何差错,偏偏在中途有他人动了手脚,那批粮草迟迟来不到后方,没了粮草的支持,前方有些冲劲不足,但他们始终坚信着自己不会被抛弃。

  开始的时候,钟珩尚且能够顶得住,可是长久以来的饥饿宛如啃食骨髓的蚂蚁,从内部一点一点将人挖空,军营里随时有人死去,死去的人带走的不仅仅是一具尸体,更多的是军心。

  钟珩比他父亲更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连基础温饱都不能保障,和他们谈什么大道理都是无用的,可他能做到,也只是隔着呼啸的风声,一遍一遍地告诉那些还活着的人,上边的人并没有放弃他们,他们依旧是为家国奋战的战士。

  距离新年还有一段时日,战事依旧没有结束,苏芜守着家家灯火,心底没由来的担心和害怕,手中的针线猛地从衣料的边角穿出,针脚歪了,她丧气地拆掉了那一处,外头是未灭的灯火,她腹中的孩子不安地翻了个身。

  苏芜在害怕,可她真的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二月初,战事依旧在继续。

  翠南雪还未融化,却有人举着火把急匆匆赶去往那个宅院,春日里的枝桠冒出了鲜绿的尖角,新的生命迎来了新的生命,也有枯旧的过去的生命,在新一轮的寒潮中缓慢死去。

  婴儿白嫩的手臂挥舞着抓起母亲的发梢,如同春日的花苞抱起了干瘦的柳枝,被乌云遮住的月突然乍现,随后是雄厚的婴啼,是个健康的孩子。

  远方的战场上血迹斑斑,红缨银枪斜插在地上,钟珩跪在地上,血流至膝盖上,晕染出深红的一片,天上的新日出来了,照亮了这一片战场,死去的人太多,他们亲吻着大地,仿佛回到了最初始的模样。

  冲锋的号角响起时,钟珩拿起刀剑,重重砍下拦路者的头颅,苏芜弓着腰,灯一片一片亮起,家中是人来往时的慌忙杂乱的脚步声。

  长枪贯穿钟珩胸膛,扬起了血花,苏芜在床上辗转,压抑着不喊出声,锦被在掌心中被揉搓成不规则的图案,松手之后又是一道褶皱。

  天色微明,战事结束,钟珩提着一口气,倚着半边身躯,僵直着朝着家的方向跪了下去,在他停止呼吸的瞬间,那道他们盼了许久的婴啼声响起。

  “恭喜恭喜,是个小少爷呢。”来往的人喜气洋洋,丝毫不知远方发生的一切。

  新生的婴儿裹着红色的包被躺在苏芜身侧,感应到母亲的气息,这个娃娃很快就乖巧地睡了过去,随后被奶娘带了回去,苏芜在昏昏沉沉中陷入睡眠,在梦里,她看到了想念的钟珩。

  他站在水畔,一如初见,高扬的马尾,永远上挑的眼尾,还有那永远朝着她的漂亮的小梨涡,苏芜扑上前,抱住了这具身体,她不管是不是梦境,她实在是,太想念一个人了。

  “阿芜,我可能要迟一点回来了。”钟珩似乎一脸愁容,苏芜还未明白什么,那人的面容渐渐隐去,在薄雾中只剩下一个轮廓。

  “你去哪,你别走!”苏芜起来时一身冷汗,房间里没有人,四周一片寂静,似乎刻意在强调什么,她不敢派人去打探消息。

  团团满月礼那天,噩耗还是传来了,一家人,到最后,都没保全,钟珩和他的父亲马革裹尸,他的爷爷一口气没回来,猝死在家中,信中还说,要由亲人前去接那些战士归乡。

  苏芜看着哭作一团的祖母和母亲,猛地意识到,如今,这个家里,能够强作支撑的,也只有自己了,说来好笑,她当日的一句回答,竟然以一语成谶,不幸言中,令一切成为事实。

  随着大队伍往北方赶路,那些妇人止不住地哭泣,马车上全是压抑不住的哭啼,苏芜沉着脸坐在一旁,毫无表情,身侧的新妇怕她出事,出声宽慰:“你还好吧。”

  “我不能出事,”苏芜强行扯了扯嘴角,“家里还有祖母和母亲,还有我的孩子。”

  那新妇似得了什么鼓励一般坐直了身子,渐渐也停了抽泣声,只是哀伤的情绪一直盘旋在队伍上空,不曾消失。

  在经历了几个月的长途跋涉之后,她们赶到了这里,后期赶来的增援夺下了土地,也处理了现场,只留下些许遗物。

  苏芜一眼便瞧见了那银色的枪头,少年曾在她面前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也笑着说将她的姓名也刻在枪头上的玩笑话,一切都很新鲜,恍惚间还是昨日的事情。

  一直没有哭过的苏芜,在接过那枪头之后,泪水不断地滚落在地上,终于,她见着了他,也遗憾,这次见面之后,再也没了以后。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