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芜第一次见那少年，就是在他举家搬迁的时候，他扶着上了年纪的爷爷从车上走下来，老人家头发虽然已经有些花白，可老将军的精气神摆在那里，照样精神矍铄，还摆着手表示自己不老。
那少年人垂着眼，也不知低声在老将军耳畔说了什么，爷孙俩居然都一起笑了出来，少年人嘴边立刻浮现起两个小巧的梨涡，将他衬得比小姑娘还娇俏可人。
“这是哪位阔户，早些年怎么没见过？”稍微年轻一点的人不知情况，在一旁打探。
“京城的钟老将军，年岁到了告老还乡，你瞧这一大家子，和和美美，家庭和睦，我看了我都羡慕。”解释的人咂巴嘴，摆出羡慕的模样。
“你就继续羡慕吧，指不定是祖上积了德，一家三代都在京里做官，这种福气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散了吧，回家做我们的小本买卖。”询问的人拍了拍身边人的肩，乌泱泱的人群散开，原先还是拥挤的街道，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苏芜站在一旁，久久没有离去，那黑色的大门虽然紧闭，可新上的油漆味顺着微风，也钻进了她的鼻中，叫她打了几个喷嚏。
原来京中的人，到了老了的时候，也要回到家里来，想到这里，她突然也不羡慕外头的世界了，总归还是要回来的，一开始出去做什么。
十岁的苏芜脑袋瓜想不通的事情有许多，只知道这户人家和翠南的许多人家不一样，这户人家规矩严，也不见他家里的孩子出来和大家一起玩。
苏芜十六岁之后，才和那位京城来的小公子扯上关系，倒也不是什么好的缘分，纯粹是这位小丫头在赶集的时候，遇上了骑着疯马的钟小公子，这匹马还没被训好，只是这小公子年轻，自以为有这个本事，谁知马竟然驮着他疯了一般往集市跑。
此时此刻苏芜还驻足在一位卖花的阿婆面前，犹豫着要挑哪一束茉莉回家。
身后有人惊呼，苏芜也没当回事，她嫌弃地回头，恰好看见那失控的枣红色小马朝自己冲过来，出于本能反应，苏芜将卖花奶奶一推，随后马蹄就扬了起来，几乎要踏到自己脸上，惊出一身冷汗。
钟家小公子眼疾手快，竟一个倒挂，伸手将苏芜懒腰一抱，稳稳当当地落在马背上，那马腿劈下来，刚好砸在空无一人的地面上，随后又哒哒地朝着远方跑去，带起一阵风。
待马吐了一口浊气，悠悠停在小溪流旁时，苏芜呆掉的脑子才反应过来，自己差一点死在马蹄下，而始作俑者居然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她。
大户人家就了不起吗，苏芜一阵火大，刚想出声责怪几句，那小公子居然先道歉起来。
“姑娘抱歉，刚刚实属无奈之举。”少年尴尬地挠了挠头，男女授受不亲，要不是场面实在紧急，他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抱住一个姑娘家。
苏芜根本就不是因为这个生气，这个少年明显是会错意了。
“若是没有训好的马就不要牵出来了，你们这些官宦人家，是不是天生不把我们小百姓的命当命啊。”苏芜在一旁愤愤不平，“若不是我推开了那位奶奶，她那身子骨，怎么经得起你这番惊吓。”
少年人点头如捣蒜，丝毫没有任何质疑，要说也的确是他不对，只是这小姑娘未免太泼辣，在小姑娘训他时，他还悄悄抬头看了看苏芜。
“算了算了，我也不爱听你计较，事出有因，我就原谅你的唐突了。”小姑娘挥挥手，颇为大度地接受了少年的道歉。
“我叫钟珩，字远之，若是姑娘你因此留了什么后遗症，拿着这个上门来找我。”少年拿着一枚代表身份的玉牌，塞到苏芜的掌心里，“我不可能不管的，姑娘可别憋着。”
苏芜心底暗暗想，得，果然小公子脑子不太对劲，整个人都冒着傻气，居然不怕自己借机碰瓷。
“我可不需要这个东西，”苏芜颇为潇洒地将玉牌摔回钟珩胸口，“我现在活蹦乱跳，毫发无损，没什么特别想的，只是我实在想家，你有时间同我废话，不如快些把我送回家里。”
钟珩被苏芜震惊了一番，他明明记得。京城里的小丫头们都是娇弱的，被这么一吓，指不定出各种毛病，唯独眼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还能够一脸坦然地和自己开玩笑。
真的是有意思极了。
第二次见面还是在翠南，这个少年在民风淳朴的地方将养了这些年，除了面对像苏芜这般跋扈的女孩子会手足无措，其余时候还是举止得体，挺讨人欢喜的，叫人挑不出毛病。
钟珩见着苏芜，是在苏老爹的武器铺子那，小姑娘举着她父亲刚锻好的剑，上下比划了一下，随后利落地插回到了剑鞘里，行云流水，飒爽得很。
即便是没有见过几个女孩子，钟珩也知道，苏芜的确是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的，哪有别的女孩子会指着他的鼻头将他痛骂一顿，也哪有别的女孩子见着刀剑，第一个反应不是避开，而是伸手去试刀剑的锋利程度。
苏芜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一抬头，恰好撞上钟珩发愣的双眼，此次见面比上次见面缓和，情况也没有多危急，苏芜也多了许多时间仔细看眼前少年，他的确是比小时候锋利了许多。
小时候还是柔软的孩童模样，圆溜溜的眼睛，圆溜溜的脑袋，还有他笑起来嘴上的小梨涡，的确是甜甜的模样，如今却似乎变了一个人，不怎么爱笑，飞扬的眉梢，尚未经过磨练，还是白皙的皮肤，深褐色，会在阳光下折射出光泽的头发，用着最简单的玄色发带，在上头随意束了起来。
“来看看，站那儿远，也看不清楚。”苏芜朝着钟珩的方向挥手，商人的本性还是占领了她胡思乱想的大脑，比起没有由头的乱想，她不如叫钟珩来给自个家里送钱。
钟珩听话地走过来，站在一旁，也不说话，苏芜见他呆瓜的模样，突然想起，像他这样要风得风要雨的得雨的小少爷，应该是什么也不会缺的，如此一想，反而觉得自己挺不入流。
“我听说镇子南边有一棵梨花树。”沉静许久的小公子终于开了金口，“梨花开了。”
苏芜当然知道镇子南边的梨花树，之前祖辈刚来翠南时，那颗梨花树就在，旁人瞧不出梨花树的年龄，就干脆把它当成镇宅的宝物，时时刻刻都好生养着，叮嘱后辈不可动歪心思，更不许提着斧头去拆了那枝条，你若问为什么，他们也答不出来，只是晃晃悠悠地摇着脑袋说，会有报应。
可苏芜也没去见过，第一，她不是一般的少女，她对花花草草没什么兴趣，第二，也没有人向她提出邀约，一个人煮着茶举杯邀月这种风雅事儿，她干不来，与其去了平添孤独，不如不去。
钟珩大概是第一个叫她去梨花树下的人，若是别的少女，此刻应该是欢欣雀跃地答应了，而苏芜却不知怎么，觉得钟珩与自己大概是同一类人，分明想去看，又因为没有伴，只能拉上几个人。
”我原以为你还挺有兴致的。”苏芜隐了后半句话，她原想说，你一个京城来的世家子，自己去煮茶邀月不仅能够见着那棵树，还能极尽风雅情趣，万万没想到，居然也是一个凡尘俗人。
可是这茫茫红尘里，又有谁不是俗人呢？
苏芜想到这，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天底下能不入俗的人本就稀少，她这般错解旁人，不也算是一种强求罢了。
钟珩没懂她话中有话，看着她的神色从开始的强硬渐渐柔和，最后笼罩在一片愧色下，也是奇怪，他扭过头，假装并未看见这一幕。
“去便去了吧。”少女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在翠南待了这些年，居然没有去看看守护我们的祖宗，到底长着什么模样。”
钟珩原以为苏芜还要思考上许久才愿意点头，做好了回去再等一会的准备，谁知这姑娘当机立断，丝毫不在意眼前只是见过两次的人。
“你真不怕我把你卖了。”钟珩不爱看玩笑，可瞧见苏芜的模样，他凭空生出想要逗逗这个小丫头的想法，便随口诓她。
“我还能怕了你不成？”小丫头梗直了脖子，以牙还牙，“你家在翠南可是有头面的，你当然不敢诓了我，再说了，我还信不过老将军吗？”
一句话连带着夸了两处，苏芜都不知自己是如何自然而然说出这样拍马屁的话。
所幸马屁没拍到马腿上，钟珩只是朝着南边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的确有一棵大树，它的枝桠跨过漫长的城墙，伸了进来，庇佑着翠南这几十户人家好些年，那一树一树的白色小花，也在枝桠上，裹着风里的暖意，等着有人来寻它。
“那边说好了，”钟珩再一次说道，“待你阿爹闲下来，你就去南边的梨花树下，我就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