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极是不甘，便在男子的魂魄上施了往生咒，一路追着去了一处新城池。这回他乖觉了，不敢贸然行事，只化作小儿模样，耐心陪着男子长大。
那时楚王在位，民不聊生，庄氏揭竿起义，广招能人异士。尚是少年的男子心中有着一番抱负，转身投了庄氏麾下，他放心不下，便跟在身边照顾。
可庄氏麾下能人众多，日理万机之下，哪里会在意一小小少年？男子求功心切，蛰伏数日，在楚君兵临城下之时，与他道要借这机会一战成名。
他自然要陪着同去。
那日的夜色沉的厉害，黑蒙蒙的天上连个星点子也瞧不见，二人一路躲藏，终于寻到楚军屯粮之地。
“他那时手抖得厉害，颤声道着不敢。我怎舍得呢？于是亲手将火把扔进了成堆的粮草垛。”
粮草一点即着，守夜的军士被他晕昏过去，诺大的楚军军营，无人察觉。
可他不曾想到那火竟引着了楚军将士的营帐。
冲天的火绵延数里，映的黑色的天都红了，整整烧了一天一夜。他听着十里外如炼狱恶鬼一般的哀嚎，生生出了一层冷汗。
楚军不战而败，男子一战成名。
庄氏不费一兵一卒打了胜仗，甚是欢喜，当即提了男子为四品宣威将军，万军同贺。
为妖者擅自插手人间事，又身负数万条人命，便是无心如此也触怒了天道，他不敢回去，只身躲在深山之中受着天谴。
天雷从万丈乌云中探出，卷着三昧真火一道道劈在他身上，霎时皮开肉绽。
“怪不得母亲当年受不住，丢下父亲带了我逃回谷中。”朗书闭紧了眼，蜷在袖中的手止不住的发抖，“那滋味儿，果真难熬。”
可真疼啊，恨不得教他昏死过去，再不醒来。可天雷哪能如了他的意，每每在他几欲昏死时便硬是教他痛个清醒。
那一夜，天雷降了数十道，毁去他半个妖丹。
半人半妖之体，他本就不如妖精长久的性命生生折去一半，努力了五百年的修为也在数日间毁于一旦。
乌云散去，只余下半轮红月挂在天上，他撑着力气最后瞧了一眼远处暗夜中隐隐摇晃的灯火，心满意足。
等再次醒来，便是如今这副模样。
“值得么？”千孚问他。
那男子什么都不知晓，他代价如此，值得吗？
“值得。”
朗书笑得温柔：“少主，我从不后悔，即便时至今日，也是如此。”
那夜他承着天雷，三个黄鼠狼在一旁误打误撞得了机缘，化身为人之后念着这点子恩情，愿跟他百年以供驱使。
可黄鼠狼法力低微，只能帮他掩去容貌片刻，他忍不下心中焦急，强撑着回了庄氏军营。军中人多眼杂，因了容貌无法长时暴露人前，大多是躲躲藏藏着过，那些个年头竟也硬撑了下去。
之后男子加官进爵，权势愈发大了起来，一族跟着享了荣华。
他露不得面，且法力尽失，早不如往日有用，再之后的南征北战，便跟不上急匆匆的脚步，于是那人身边渐渐有旁人顶了他的位子。
他焦心不已，为寻求快速修炼之法，遍寻灵药熟丹，数年下来，不知吞了多少。
他抚了抚自个儿的喉咙：“这嗓子，便是那时伤的。”
灵药熟丹也有烈的，他不顾后果生吞下去，半人半妖的身子受不住，五脏六腑没日没夜的火烧火燎，也毁了喉咙。
不过到底是有些用的，他终是攒出了些修为，而后迫不及待地回去寻人，可男子为保一族荣华，已接下了那卷赐婚的圣旨，只待长公主下嫁。
二人一个是定国将军，一个是荣华公主，端的是郎才女貌，人人都道好姻缘。他站于拍手叫好的人群之中，盯着那高头大马之上的英伟新郎官，心头闷的几近吐出血来。
心中一时恨意翻搅，几欲发狂，可一旦想起前世，便再不敢动作。
谁料不久后峰回路转：帝王心最是善妒多疑，这场婚事并未保住男子的荣华富贵，转眼功名尽落、发配边城，新婚燕尔的公主将军大闹一场，最终合离。
他听闻消息欢喜极了，以为天意如此，他二人终可再续前缘。
数日后，男子孑然一身前往二人数百年前相遇之地——姑苏城。他一路追随，再回此地。
男子心有不甘，可软肋在人之手，便不敢作为。原以为此生已定，谁知京中家眷早已步履维艰，终归以惹怒了贵人之名，死的死，散的散。
二人远在边城鞭长莫及，男子只能饮下仇恨，欲仿当年庄氏之行揭竿而起，求他相助。于是经年已过，复又归来，他收下南风馆做了馆主，只为打探天下事。
可越是打探越是无力。庄宣帝独揽皇权，天下在手，且勤政为民，众称贤君，一番境遇与当年楚王之况丝毫不同，怕是揭竿而起也无人相合。
男子怒极攻心，生生呕出了大片鲜血，可筹谋了数年，哪舍得前功尽弃?卧床半月后，终决心鱼死网破。
朗书扯了扯唇角，却笑不出声来：“今日他又来求我，道：我知你有大神通，你便如当年陪我夜闯楚营一般，再帮我一回。”喉头滚了滚，再出口时几近无声，“这天下大局已定，我若相帮，便是逆天改命，天理不容。他丝毫听不得这话，气极摔门而去。”
窗外一片人声鼎沸，这些个凡人只活得了区区数十年，贪嗔痴念不过眨眼，入了轮回便可前尘尽忘，无忧无虑。
可为何妖要活这般久，百年又百年，贪有不足，痴又难做，独留煎熬相伴，执念成魔。
他耳中嗡嗡作响，五百年光阴自眼前掠过，仿佛不过是浮光掠影、南柯一梦，一时间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
待醒过神来，复又开口：“这是劫数，亦是天谴，自我五百年前杀他之时，便注定如此了。”
千孚与朗书目光相对，一时说不出话来。
恩人数百年前将他救下，不过一面，他执念成了心魔，卡在瓶颈突破不得，如今出谷报恩，是否也是天意要他渡的劫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