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庄恕问鼎

小说: 权策天下 作者: 不知颜 字数:5103

  天元二十一年的冬至,一场大雪如期而至,躺过盛夏深秋的若无欢才勉强的可以下地走动,期间发生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让若无欢对今日很是期待。

  围猎结束,九皇子帝辛回宫,带回来了一位先生,名庄恕,在大殿之上公然质问若卿歌,共三问,若卿歌笑而不语,仅一句:“天德不衰,天命不改,汝替古人担忧,装聋作哑,不明事理。叹实非圣贤矣。”

  北辰决将事情经过述给若无欢的时候,亦是没有忍住的赞了一句:“骂得好!”

  帝天澈随和若无欢认错,师徒二人一如往常,可今时非往日,将亲情视作最重的帝天澈也只是晨昏过来看望,送些珍奇药草以示诚信,若无欢这个帝师的存在也变得可有可无起来,只是他现在的存在感是真的真的很微弱,不上朝堂。

  纵使他几次三番的救了帝天澈,又有几人感念他的恩情,并没有。

  北辰决和冷月白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将若无欢照顾得很好,也在无形中将他保护起来,那些明里暗里的探子前赴后继死了一批又一批。

  若无欢对此视而不见,他每日看书写字抚琴赏花赏月,悠闲自得的很,北辰决是巴不得自家先生安心静养,冷月白再好的耐心,几个月下来也磨的差不多了。

  这日,一场雪落,压弯了枝头,落在檐上坠成冰锥,惊了檐下栖息的白狐儿,若无欢罕见的没有将自己裹成球,坐在檐下烤着火盆,一盘残局上棋子触手冰凉。北辰决和姬梧尘去了山中采药,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正是今早启程离开,故而,没有了看戏的人,演戏的人也自觉地懈怠下来。

  冷月白撑着伞从外面走进来,若无欢仍是一个人住在一角的宫殿,看雪压红梅,听檐下冰裂。白狐儿懒懒的窝在若无欢身后,让他可以舒服的靠着,远远望去,一身红衣的若无欢更像是雪中的红梅,明艳,刺目,真真不似人间所有。

  “你还真耐得住性子。”

  冷月白收了伞脱下身上的毛领斗篷坐到若无欢对面,一边烤着火盆,一边将身上的寒气驱散,若无欢递了杯热茶过来,冷月白接了,抿了一口,眉宇间的倦意有所舒缓。

  “今日冬至,御膳房会送饺子过来,要不要一起吃?“

  若无欢笑着转移话题,冷月白看他一眼,不置可否,想起往年的冬至大家都会聚在一起吃饺子,若无欢总会在饺子里包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像是相思子,铜钱,铃铛,最怪的一次是包了一个小锦囊进去,被冷月白吃出来,搞得一桌子人都哭笑不得。

  只有若无欢一个人低头吃饺子,抬头时的双眸笑意看的冷月白心中发寒,仿佛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看透,这感觉真的没办法让人适应。

  故而,每每独处,冷月白都会刻意的躲避若无欢的视线。

  “若卿歌已经脱身,这场局拖不了太久,你便是躲着,他也会找上门来的。”

  冷月白实事求是的说着,若无欢往檐下挪了挪,双手仍是凑在火盆前取暖,衣角上落了雪,很快就被浸湿了,若无欢檐外被白雪覆盖的红雪,暗觉惋惜,世人都赞红梅傲骨,又有几人知道那傲骨来之不易,不但要经过严寒,还要在大雪降临之际绽出花魂。

  可惜了,世人心盲眼不亮,矫情做作白白糟蹋了这一番雪中傲骨。

  “三哥何时如此沉不住气了,这场局从一开始就与若卿歌没有关系,何来脱身一说?他们所针对只是我一个人,躲着也好,送上门也罢,我等的是一个主动权。”

  若无欢说着捡起一旁的游记,翻开递给冷月白,道:“这里的梅不如北辰的梅,很久不见老院的槐树,这宫殿冷清太过,三哥可愿帮我?”

  冷月白接过游记,那一页没有标注,什么都没有,可以说是一片空白,可若无欢却让他去找槐树……木鬼吗?

  冷月白刚要说什么,若无欢已经站起身,这才看到他没穿鞋袜,一双脚已经冻得发紫,冷月白脸色一变,伸手去抓,却连若无欢的一片衣角都没抓住。

  “无欢,你当真不要命了吗?!”

  他失声,声音里有压制不住的怒气,若无欢回头,眸有异色,实在是不懂,这人是如何在给他喂了毒药之后,还能一如往常的关切他,为他而事态至此,笑道:“三哥,如果哪天你后悔了,别和我说对不起,这世上我最讨厌听到的便只有这三个字了。”

  冷月白起身的动作僵在那里,他的手还在半空,保持着想要抓住若无欢手臂的姿势,可这一番话,仿佛无形的刀刃将他整个人剖开,血肉模糊的摊开在若无欢眼前,剥皮见骨。

  帝天澈晚上过来的时候,若无欢正在刻字,可他的手腕已经无法高悬,不能写,不能刻,不能抚琴绘画。所以,竹简上血迹斑斑,他的指尖,手掌都是细小的伤口,帝天澈震惊之余,很快反应过来,上前抢过若无欢手里的刀子,道。

  “先生怎如此的不爱惜自己?”

  走进了才闻见若无欢身上的酒气,帝天澈皱眉,这人喝了酒?病态苍白的脸上晕染了胭脂色,若无欢不在意的甩甩手,摇晃着站起身,走到帝天澈身前,及暧昧的贴着他,一张嘴,浓郁的酒香似乎可以醉人,帝天澈只觉的自己好像也有些醉了。

  若无欢抓住他的衣襟,低声笑道,似是控诉,似是委屈:“我成了废人,你满意了吗?”

  帝天澈不知道的是,若无欢从来自律,滴酒不沾,可今夜冬至,他放纵自己大醉一场,便是黄粱一梦,他也想渴求一个暂时的温暖,他实在是太冷了。

  “先生,您醉了。”

  帝天澈嗓音低沉,将贴在自己身上的若无欢打横抱起,送到了床上,转身去寻了伤药,准备给若无欢处理1双手的伤口,可若无欢的下一句话,却让他落荒而逃,那声音明显带着哭腔,说道:

  “帝天澈,我方才晓得你才是这世上最薄情的人。”

  心脏被狠狠地撞击着,落荒而逃的帝天澈连寝殿的们都忘了关上,寒风将冬雪红梅送到了大床之上,若无欢眼神清明,哪里像是喝醉的样子。他将双手凑到眼前,看了会,笑了笑,喃喃道:

  “掌生命脉,如今看来,确是天不容我,非要逼我和他斗上一斗了、”

  宛若一声叹,湮灭在尘埃里,滚滚红尘多少的身不由己,多少的生不逢时,经历的多了,也就麻木了。可若无欢并非是逆来顺受之人,想要他的命,便是天,也要付出代价。

  满是伤口的手掌上干净的看不到一丝掌纹的痕迹,这就是天命者,天不容,世不容,最难熬的是命定之人的背欺,那是比挫骨削皮更加痛苦的刑罚,可谓是生不如死!

  醉酒伤身,第二日,若无欢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日,临近傍晚才清醒了些,看着跟在帝天澈身后的九皇子帝辛,若无欢觉得胸口的剑伤隐隐作痛,都是好事成双,可这坏事一旦成了双,可就真的要成霜了。

  似笑非笑的瞥眼眼神躲避的帝天澈,若无欢暗叹,罢了罢了,不过是条命,若是可将前尘孽缘就此斩断,他也算不得亏的。

  “听闻帝师受伤,归来途中路过归海,取了些凤凰蛋,梧桐叶,已经交到七哥手里,想来会对帝师的伤势有所帮助。“

  帝辛生的讨喜,加之这一番话说的诚恳,若无欢垂下眸子,唇边笑意淡去,道:“多谢九皇子,无欢也听闻九皇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来今日也不仅仅是为了送药而来吧。”

  帝天澈面色微沉,他觉得若无欢身为他的帝师,说话如此不留情面,丢了他的面子。帝辛对于这两人越发紧张的关系很是满意,笑着让开身子,在他身后静立多时的庄恕上前一步,俯首作揖道:“庄恕有一问,求帝师解惑。”

  庄恕此人向来自傲,如此的低姿态配上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真是滑稽。若无欢轻咳了两声,许是有些凉了。帝天澈上前将被子给他盖了盖,两人贴近的一瞬间,若无欢眸光阴冷的看向帝辛,对上那戏谑的笑容,像是无声挑衅。

  人参有毒,凤凰蛋和梧桐叶也是有毒,凭你若无欢三头六臂又能替他挡多少。

  “《王孙满对楚子》里有这么一句话,楚庄王在争霸战争后奠定了的自己的霸主地位,问鼎之大小轻重焉。便是无欢大言不惭,自诩周大夫王孙满,敢问庄恕,你凭什么站在这里对我发问?你是手握重权,还是称霸一方,人有皮而不自知,往往丢了最表面的东西,供人踩踏,这可就是自贱了。”

  突然安静的寝殿里游荡着名为尴尬的气氛,若无欢慢条斯理的坐起来,他只是醉酒吹了夜风,还不至于起不来的程度。庄恕被他的话憋得脸红脖子粗,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明明是兄弟,怎么就差了这么多?而且,说好的帝师无欢礼待诸人,怎的到他这里待遇如此的……天差地别?

  “既然无话可说,就请回吧,无欢身子不适,不留九殿下喝茶了。”

  若无欢没有任何人面子,帝辛耸耸肩,逐客令都下了,他可没兴趣热脸贴冷屁股,再说了,往后还有的是时间,何必急于一时呢。他身后的庄恕自从进来,就说了一句话,还被若无欢批得什么都不是,够他郁闷的,只恨不能快快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

  “澈儿,我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去外面跪着,什么时候知错了,再进来见我。”

  若无欢看也不看帝天澈一眼,冷声的说了一句,帝天澈头也不抬的去了殿外跪着,大门敞开着,若无欢负手而立,背对帝天澈,双手在袖中用力攥紧,伤口被撕裂,都说十指连心,可这两只手的疼痛远远不及若无欢此时心中的悲凉。

  帝天澈身上的异香若无欢怎能视而不见,青兰子,又是青兰子,事已至此,怪不得他以死求生了。

  冷月白一去不回,可他给若无欢喂下的药,如果没有按时服下解药……

  糟糕的是姬梧尘和北辰决都不在,白狐儿急的在地上直打转,若无欢缓缓地坐到地上,把自己抱成一团,缩在角落里,虚弱道:“白狐儿,过来,给我靠一下就好了。”

  白狐儿通人意,走到若无欢身边卧下,用自己的皮毛和尾巴把若无欢发抖的身体裹了起来,外面的风雪似乎是大了,殿内没有燃烛,火盆也早已经冷掉了,殿外,帝天澈抿着唇,绷着脸跪在那里,后背挺得笔直。

  如此又是一夜,直到天明,帝天澈才被迟迟赶来的帝铭和帝辛拖走,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去看一眼大门敞开的寝殿里面,没有看到被白狐儿围住的若无欢。

  真的好冷啊!若无欢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白狐儿的毛曾在脸上,痒痒的,像是在做梦一样,梦到小时候江南的烟雨朦胧,梦到冬雪时候,若卿歌抱着他,斗篷上的毛领蹭着他的脸,都得他咯咯直笑。

  不过十余年的光景,却好似熬过了漫长的时间,人的一生又能有多长呢?

  若卿歌的脚步声若无欢从不会认错,他抬头,好看的眼睛眯成了缝,看到的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将他抱在怀里,唤着他无欢的哥哥。

  他努力的伸手,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声:“哥哥……”

  如同小时候那样,依赖的,委屈的……

  若卿歌快步走到若无欢身边,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我在。”

  这一声,这两个字,是最无情的讽刺,若无欢闭上眼不愿再看,他早已经习惯一个人在黑夜里独行,这天下都在他的一念之间,还有什么可以给他依赖,他又在委屈什么呢?

  “有没有药?”

  若卿歌把若无欢从白狐儿的怀里抱出来,这个人冷得如同一块冰,眉眼都挂了霜,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仍是抿着唇神色淡淡,一双眸子闭合着,不知道他此时的眼中是如何的情绪。

  “……有刀吗?”

  若无欢实在不想用那个办法,可是他真的已经压制不住了,他许多年不曾如此狼狈过了,要是就这么睡过去的话,这天下可就真的要给他陪葬了。若卿歌一怔,微皱了眉,大约是猜到若无欢要做什么,犹豫了下,还是取出一柄匕首递到若无欢手里。

  “我可以……”

  若卿歌话没说完,若无欢已经反手抓住了刀锋,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那肉眼可见的从刀身上流下来,染红了若卿歌的衣服,也染红了他眸中一身雪白的若无欢。刀锋切肉刻骨,若无欢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自己痛到昏厥,如此一来,他的神智已经清醒很多了。

  “多谢……”

  若无欢笑着道谢,虽说清醒,可他这身体虚弱的厉害,只能靠在若卿歌的怀里汲取那少得可怜温暖,随着若卿歌一起同来的人早就将火盆重新燃起,冷透的地龙也渐渐暖了起来,可这寝殿仍是清冷的暖不起来。

  “……睡吧,我在。”

  若卿歌抬手,寝殿内的人都退了下去,将门关好,他单手搂着若无欢,另只手解开自己的腰带,让若无欢靠在自己的胸膛上,搂着人躺到床上。

  若无欢累极了,靠着暖源沉沉睡去,若卿歌搂着他躺在床上,望着殿顶,他或许是想起了那年的江南冬雪,又或者是想起了离别那日的初雪,落满了他眼中的世界,自那以后,他在不曾如今日这般安心过。

  淳于,弦乐府。

  秦依依倚在美人榻上,纤纤十指在琵琶弦上轻轻扫过,断续的曲子溃不成调,不远处的桌上躺着古琴,琴身雪白,唯一点朱砂如痣,不知是前世哪一位的美人血泪,遗憾了这美中不足。

  “依依姐,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秦依依停下动作,沉思半晌,吩咐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不论我与他们私交如何,这规矩不能废。”

  婢女屈膝道:“知道该怎么的,只是……”

  婢女的欲言又止惹笑了秦依依,大珠小珠落在玉盘上,听她道:“无需担心,若是连这点困难都解决不了,死在这里对他们而言不是坏事。”

  婢女皱了皱鼻子,道:“依依姐,他们可是——”

  “嘘!”秦依依素手按在婢女的唇上,笑着摇摇头,婢女知道自己失言,羞红了脸,低着头退了下去。

  秦依依一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喃喃道:“秦时有宸墨,如今你若无欢能否做那第二人,挣脱命运的桎梏,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淳于的冬天是没有雪的,秦依依闭上眼,梦见的是那年江南雪中红梅,有一人撑伞,在雪中朝她走来……

  “可愿随我一同看这盛世中一场悲欢?”

  那时的秦依依还太小,只是街上一个冻得可怜的小乞丐,那是第一个不嫌弃她,对她伸手的人,所以,即便是不懂,她也点头。

  心头悄然种下的情愫,生根发芽,却不会有结果,她与自己说:只要能帮他,看他过得安好,用一生的孤独去换,她也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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