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天性凉薄

小说: 权策天下 作者: 不知颜 字数:5142

  姬梧尘踏月而来,趁夜而归,走的匆忙,竟是忘了将扇子带走,也不知这人是有心还是无意。

  若无欢被占了睡觉的位置,好在前几日睡多了,一夜不眠也没什么不妥,回程之路途径荒城,一个昼夜的时间,那七人倒是耐得住性子,也懂得一击必杀的道理。

  也对,一次失手便没了拔剑的机会。

  若无欢在马车里呆的时间久了,也觉得乏味,与天元帝说:“这荒城景致不错,难得春游总不能败兴而回。”

  只这一句话,天元帝便下令车队在荒城落脚,帝回和若卿歌相视一笑,上陵园短短几日,似乎帝父对若无欢更加的宽容了。

  “卿歌,你说我们会在荒城待多久?”帝回从马车上下来,望着若无欢走进荒城的背影,问了一句。若卿歌笑了笑,抬头看天,道:“殿下不必担心,五皇子的手腕撑得住这几日。”

  帝回转身笑道:“知我者,卿歌也。”

  若无欢走进荒城的城门,帝铭已经在里面等着他,帝天澈没有在他身边陪着,若无欢的视线落在帝铭宽大的袖子上,复又垂下眼继续往前走,擦肩而过的时候,若无欢听到了帝铭的声音,他说:“帝师,我低估了你的狠绝,在澈儿身上下毒,就不担心他也会中毒吗?”

  若无欢停下来,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你该知道帝司尧是怎么输给一个瞎子的,帝铭,算计我,你还不够资格。”

  “先生,五哥,快过来看,这里有好多……先生小心!”

  帝天澈一脸兴奋的站在荒城的桥上对两人挥手,话未说完,已经一脸紧张的跑下了桥,帝铭心头一跳,刚要动作,若无欢一掌将他推开,帝铭只看到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已经不见了若无欢的影子。

  “先生!”

  帝天澈大喊一声,追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跑过去,帝铭站在原地,看了半晌,突然低下头,无声的弯了唇角。他这是被小瞧了呀,好一个若无欢,想让他给帝天澈作踏脚石,也要看帝天澈有没有这个命,受不受得起!帝铭做了一个隐秘的手势,转过身的时候,一脸的惊慌道:“帝师被劫,七殿下追上去了,你们快去救人!”

  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用了十成十的底气,帝回和若卿歌对视一眼,各率一队人马,分头去追,天元帝自始至终没有出声,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若是没有保全自己的手段,便是死了也不冤。当然,这也不能说是天元帝冷血,只是优胜劣汰。得他宠爱的皇子未必就会得到他的保护,生死还是要靠自己的。

  深知此理的帝回和若卿歌已经习以为常,帝铭离宫多年,在外听闻帝父对这个七弟如何宠爱,如今看来宠爱不假,却也同他们这些皇子一般的待遇,生死只能听天由命了。

  些微的刺痛自手腕传来,帝铭抬手,手腕鲜血浸出,低落在袖子里,沾绽出一朵小小红梅。沉默半晌,帝铭打个呼哨,翻身上马,朝着一个方向追去。他大概知道若无欢要做什么,这么好的机会留给他,苦肉计不用可就真是浪费了。

  “先生!你放下先生!”

  帝天澈一边追一边喊,若无欢整个人被那人用宽大的袍袖遮住,只留下几缕长发在风中被吹乱,身后的马蹄声渐渐地听不到了,帝天澈心头一凉,还是咬牙加快速度。

  帝天澈只顾着抬头看黑衣人,脚下一空,整个人就滚了下去,摔了个鼻青脸肿,这是一个大坑,帝天澈坐在地上抬头就看到黑衣人站在坑边,正小心翼翼的把怀里的若无欢放平让他躺在地上,无力垂下的手让帝天澈心惊不已,他的先生怎么了!

  “留个全尸,他总不至于太过伤心。”

  留个全尸说的是帝天澈,不至于太过伤的心他自然是指若无欢……帝天澈看着那人直皱眉,他或许和先生身边的人都八字不合,不是隐藏杀意,就是真的想要杀了他,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帝天澈站起身子,后背挺得笔直,方才在碎石上滚过留下的伤口疼得他直冒冷汗,可这气势绝不能输,想起在竹林时,若无欢曾与他说过的话,帝天澈突然笑了,阳光下少年稚气未退,双手在腰间一抹,缠在腰间的长剑倏然展开,剑颤如弦音微弱,一如当日……

  “澈儿,你可怕死?”

  “自然是怕的,若我死了先生会如何?”

  “不知。”

  “先生想说什么?”

  “有一子,你若与他对上,莫要怯战,生死一线方可再进突破你的武境。”

  帝天澈看眼向自己逼近的七个人,唇边笑意加深,竹林两个月的生不如死他至今还不知自己的武境到了什么地步,眼下刚好练练手。只是……帝天澈看眼躺在那人脚下的若无欢,他竟还是不信先生的,甚至怀疑这一切只是先生布的局,为了摆脱他而布的局……

  都说诛心之言,可许多不曾出口的话,哪怕是一个眼神,诛心的程度绝不弱于那些轻易出口的话语。坑上那人看见了,坑里的七个人也看见了,若无欢看不见,可他比谁都看得清楚,人心不过如此了。

  僵持间,帝铭已经纵身从马背上跃起,跳进了坑里,站在帝天澈身边,染血的双手将帝天澈心头的迟疑抹消,怨和恨在心中悄然生根,这一战,唯有生死!

  天边惊雷落下,帝天澈脚踏乾坤,行八卦步,先发制人,将四人托进战局。帝铭摊开掌心,黑白棋子飞射而出,于空中交叠成网,困住三人脚步,坑中厮杀各占优势,谁也没有得了好。

  坑顶那人冷眼扫过,盘膝而坐,将若无欢扶进自己怀里给他输送内力,明知是徒劳却不忘放弃。说来也是讽刺,一个最高武境的高手会畏惧寒冷,若卿歌见到这一幕垂下眼,不只是不愿去看还是不忍去看。帝回走到那人身边,语带恭敬道:“闫罗子,可否放下帝师大人?”

  南疆巫马擅长巫蛊秘术,故而至高信仰并非王庭,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祭司。其神秘程度便是凤毛麟角的消息都不曾泄露,大祭司膝下有一子,据说是他的养子兼关门弟子,被奉为圣子,其地位远超王庭皇子,甚至于王庭的王对他也要礼让三分。此子天赋异禀,据说已经继承了大祭司的衣钵,青出于蓝。

  一袭黑袍宽如鸦羽双翼,长发一缕编成小辫虚虚将余下散发缠束,腰间垂下的一根羽毛随风摇晃,如此标志性的特征,帝回若再认不出来,一双眼可就白长了。

  帝铭忙中偷闲的看了一眼坑上几人,唇边笑意冰冷,手腕的刺痛已经变成剧痛,雪白的长袖之上遍布了晕染的红梅,帝天澈以一敌四,处处受制,无法分神去关注他的先生,却被帝铭的袖子震惊到无法言语,此时的他才想起来,他的五哥双手手腕的伤还不曾愈合……

  闫罗子停止输送内力,不理会帝回的话,卷起若无欢的袖子,双手手腕一新一旧两道伤口,至今不曾愈合,黑袍之下有窸窣的声音,若卿歌最先反应过来拉着帝回往后退去。闫罗子已经贴至身前,轻轻一指,若卿歌推开帝回,双掌交叠挡这一指,不过几息时间,若卿歌跌进坑底,双手血肉模糊。

  帝回阴沉了眸色,压着心头怒火,恭敬道:“闫罗子此番是代表巫马向我天元宣战来的吗?”

  闫罗子闻言,眼神轻蔑看眼帝回,开口竟是语声含笑,道:“宣战?太子殿下可不要擅自乱加罪名给我,闫罗子不过游历至此,听闻天元国两位帝师风姿,特来请教。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太子殿下莫要见怪,毕竟天元以德报怨的传统,我一个外来客见不惯也是情理之中。”

  说着,闫罗子解开了若无欢的穴道,帝回被他气笑了,都说闫罗子此人生性怪癖,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坑下若卿歌朝帝回微微摇头,将血肉模糊的双手藏进袖中闪身进了战局,绝杀之局,若能以伤体残躯破局,倒也不算太坏。

  帝回沉下心中情绪,道:“以德报怨?闫罗子许是误解了什么吧。”

  若无欢已经坐了起来,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搭在膝头,好半天没有反应,闫罗子见他如此。再看帝回是,眼中轻蔑收敛不少,道:“误解与否,太子殿下心中有数。”说完看坑下节节败退,满身伤痕的帝天澈,眸光微冷,道:“这七人一旦出手,不死不休。我不做那趁人之危的事情,若他扛过去我自会离去,若是不然,你们的帝师殿下只能和我回去巫马了。”

  “休想!”

  此言一出,倒是刺激了坑下的帝天澈,他抬头看着坑边垂头坐着不知在想什么的若无欢,神情复杂。本该枯竭的内力在这片刻的停顿,如逢甘霖,渐渐充沛起来,四人跃起断他生路,扑杀而来,帝天澈闭目凝神,体内甘霖顷刻间走遍全身,双手松开,长剑落地之前,帝天澈压低身子,一个横扫扬起漫天沙土。

  四人稍有停滞,齐齐后退,晚矣!

  长剑已到咽喉处,不轻不重的随手一划,若无欢轻叹一声,以这七人武功在江湖上横着走不成问题,偏偏投身皇家,成了寄人篱下的走狗。人头落地,帝天澈看也不言,一角横扫,若无欢身前排了四颗人头,均是死不瞑目。

  帝铭和若卿歌有伤在身落至下风,帝天澈像是变了一个人,压低身子俯冲上前,同样的招式,以绝对的速度结束了这一场逼杀。

  至此,若无欢身前整整齐齐七颗人头,脚边的地面被鲜血染红,起身振袖,若无欢看眼帝天澈,看清那眸子里的一丝怨恨,唇边笑意淡去,转过身原路返回。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帝天澈背起帝铭脚步轻快地从若无欢身边走过,不一会就跑不见了。帝回扶着若卿歌走到若无欢身边,陪他一路。闫罗子在尘埃落定之前就一声不吭的离开了。

  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局,帝天澈看不懂,可他们都看懂了。

  “帝师,当真不去解释?”

  若无欢闻言停下步子,抬头看天色渐晚,似是觉得冷,双手又往袖子里拢了拢,动作缓慢的摇摇头,他不敢开口,嘴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若是一张嘴一口血可不是要吓坏人了。想起帝天澈的那双眸子,真冷啊,若无欢垂下眸子,笑意微凉,怎的当初他就没发现这人对他厌恶至此呢?

  若无欢不骑马,慢悠悠的走着,帝回和若卿歌早已远去,这位帝师大人不准任何人跟着,故而这条小路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拖曳的很长,天色越发的暗了。

  若无欢走不动了,慢慢的俯下身子,大口的呕吐起来,脚下的土地被黑血染成了更深的颜色,身后有脚步声,一双手从后面扶住若无欢有些不稳的身子,来人叹道:“公子怎的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擦去唇边血迹,若无欢回头笑道:“毒血而已,吐了也没坏处。”

  陌鸽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的若无欢,稚气脸庞上气鼓鼓的样子,说不出的可爱。若无欢只觉得眼前一亮,心中阴郁淡了不少,道:“你的伤都痊愈了?”

  陌鸽像是泄气的皮球瘪了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只要这人一笑,他就再也气不动了。乖乖点头道:“楼主说让我陪着你,把欺负你的人都杀掉。”

  若无欢失笑,哪有这么教孩子的,纠正道:“陪着我可以,随便杀人可不行。再者,这世上能欺负的我的人还真不多,更杀不得。”

  陌鸽不解,问道:“为什么杀不得?欺负公子的人,陌鸽就算死也要拉着他们一起!”

  少年满身戾气,若无欢伸手抚平少年眉间,衣袖轻拂间,戾气尽散,眼前仍是懵懂少年。若无欢抬头看由远及近的灯笼烛火,怅然叹道:“若非是爱惨了,又怎会任他欺负呢。”

  说完,将食指竖在唇边,若无欢笑道:“嘘,这是秘密,不可以和他们说哟。”

  少年心性最是好哄,陌鸽点头,说话的功夫,那灯笼烛火已经到了近前,马上之人既是熟悉又是陌生的,若无欢任由陌鸽扶着,目不斜视的从天元帝身边走过,好长的一队人马,可独独没有若无欢想见的人。

  寿不由己与谁说,浮生一梦难贪欢。

  荒城之中随便找了个空房间住下,陌鸽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大包裹,将屋子摆置一番,若无欢笑着站在桌前,以指染墨在纸上写字。提笔,需悬腕,双碗伤了筋骨,再难愈合,提笔着墨自然也成了过去的一部分。陌鸽看着心疼的厉害,翻出精致的瓷瓶,走到桌前让若无欢坐下,卷起他的袖子,将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口山。

  凉意中带着些微刺痛,若无欢转头,看到窗外人影,眸光微暗,咽下喉中苦涩,他们怎的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窗外人是帝天澈,是来给帝铭求药的,甚至一句安好与否都不曾问过若无欢,只记得帝铭双手手腕上的鲜血淋漓,却看不到若无欢手腕上的血肉模糊,如何的讽刺啊!

  陌鸽涂完药,若无欢起身熄灯,将一切的情绪隐没在黑暗中,他道:“这药毁了。”

  陌鸽照办,帝天澈站在窗外眸中恨意更深,耳边是御医的话:“若没有良药,怕是五皇子的这双手要废了。”

  双手紧攥成拳,帝天澈实在压不住心中怒意,走到门前一把推开,有月光偷照进来,就见若无欢坐在床上将躺未躺,陌鸽乖巧的低头由着若无欢替他解开发带,本是温馨却不知为何多了暧昧,看的帝天澈心中更是努力大增。

  他喝道:”若无欢!你这是何意?难不成断袖之癖还随身带着暖床的小馆?“

  这话太过扎心,陌鸽冰冷了眸色,被若无欢一把按住,只见他披衣起身,走到帝天澈身前,扬手就是一巴掌,道:“入门不敲,讥讽他人,帝天澈这是我教的你吗?”

  捂着火辣疼痛的脸颊,帝天澈冷笑道:“先生教我什么?见死不救吗?你明知我来求药,你故意毁去,可知五哥再也不能恢复了。”

  面对帝天澈的质问,若无欢只觉得手腕疼的厉害,太过用力,伤口裂开了啊。心不在焉的想着,若无欢抬手指着们,喝到:“滚出去,学不会尊师重道别叫我先生!”

  这怒气是因为什么呢?若无欢看着摔门而去的帝天澈,关好门,无声惨笑。他的脾气向来是很好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公子,以后我也叫你先生好不好?”

  陌鸽不懂若无欢和帝天澈,他只知道帝天澈杀不得,气恼了半天从床上下来,走到若无欢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子,很是小心翼翼,他觉得公子很难过。

  “咳咳……咳咳……好,陌鸽也唤我先生。”

  若无欢以袖掩口咳嗽了几声,才笑着应了,黑暗中的满脸泪痕却是谁都看不到的,若无欢躺回床上的时候还在想,前赴后继想唤他先生的人不计其数,可怕他偏偏只允了那一人,本以为再不会允了……

  如今,放下的太过轻易反而觉得从前的自己太过矫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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