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白篇
他们都叫我宋夫人。连巫月教的人都叫我宋夫人。如今，我的儿子也叫我宋夫人。我想哭，却欲哭无泪。想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泪。只因为，泪早已流尽。
我看着他们从我的面前走出去，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看着长安大步地从我身边离开，我感到我的心脏，转眼间被撕得血肉模糊。
一瞬间，陈年旧事涌上心头。道不尽的心酸苦楚，翻江倒海一般向我席卷而来。
我是巫月教的人，我是苗女。
我和三娘从小便是跟随师父长大，师父是个很神秘的人，因为他是个男人，巫月教唯一的男人。巫月教里都是女子，我几乎都见过了，除了教主，那个神秘莫测的女人。
师父很好看，气宇轩昂得让人不敢直视。他的笑容很温暖，虽然他的话并不多。他叫莫而蓝，后来我这才知道，他便是江湖上传言到昆仑山寻找昆仑玉而一去不返的一笑剑侠，莫而蓝。
三娘从小便不如我，无论是相貌还是学艺。她喜欢巫蛊之术，但对武学，并无兴趣。我则恰好相反。
莫而蓝的剑很快，快到令人心悸。我喜欢剑，喜欢各式的剑，有一年莫而蓝下山，回来时带了柄剑身狭长的宝剑给我，剑身很窄，比我见过的剑都窄，我用起来很顺手，这柄剑，比以往我用过的任何一柄都快。
那时，我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年年纪。我并不知道情为何物，但是我依然会想象，我梦里的男子，竟然是莫而蓝的模样。我开始看他，一次一次地沦陷，一次一次地不能自拔。他对我来说是一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梦想。这种徘徊在咫尺和天涯之间的梦想，终于被她打碎，她，就是三娘。
平凡的三娘似乎在那一瞬间就无限美丽了起来，我站在窗外冷冷地看，我看着他的唇准确无误地吻上她玲珑的唇，看着他们两个的身影在柔黄的灯光里重合。眼泪便不自觉地流下来。
巫月教的神婆说，书白，你这一生会有四段情，但，都不得善终。
从那时起，我便相信，这是命，残酷冷漠，不容置疑。
那夜，我独自一人来到无名湖畔，却等来了我的第二段情。
那段回忆很模糊了，我只是隐约记得那晚的月光很美，华丽地凋谢在湖水里，湖心漾起波纹，月光顿时碎裂，残碎如我日渐寒冷的心脏。
她无声无息地走到我身后，笑得神秘莫测。月光下，她的脸美丽得令我心悸，只是，她有一头白发，绵长如时光，寒冷如雪。她说，孩子，为什么哭？
她看上去年龄似乎与我相仿，但她却叫我孩子，一如长辈的口吻。
她把我拥在怀里，温柔地安慰着。我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依赖感。我感觉自己依赖她，不能离开她。
她离开的时候，我在熟睡。
后来，有人说教主要召见我。我直到那时才知道，她，便是教主。
她其实真的很老，比神婆还老，只是她在服用不老药。这是她的秘密，也是巫月教不能过问的事情。她是个空虚的女人，也是个美丽的女人。她是巫月教最有权势的人。
她用清澈的声音对我说，孩子，我会好好照顾你。
那个时候我并不懂得照顾是什么意思。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暧昧，还有一种，我从来不懂的感情。
我们亲吻，拥抱，她把我拥在怀里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是爱她的。我真的以为，她是爱我的。
直到我看到她和我师父，那个叫莫而蓝的男人，在做我们曾做过的事情。我听到粗重的喘息从精美的雕花的窗飘出来，我只是决绝地转身离开。
我几乎已经忘记我当时看到两个我爱的人背叛我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但是我却可以真切地回忆出那恨，刻骨铭心的恨。
后来我杀了他，莫而蓝。他的剑很快，至少，曾经很快。但我的剑，比他还快。他死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他说，书白，我爱你，却不能和你在一起，谢谢你，帮我解脱。他的眼神那么忧伤，我的心一下子就碎了。我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他的血濡湿了我白色的衣裙，像一朵凄艳绝美的花，开在悬崖上，一瞬间，就真的，望尘莫及。
教主站着看我，她的目光凛冽，冷艳，不似往日的温柔。她说，莫而蓝他没有背叛你，他中了情蛊，我的，和三娘的。
我用绝望的眼神望着她。
她淡淡地说，你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说罢，转身离去。
我说我要离开巫月教，这在巫月教是不被允许的，但她为我，破了例。
她给了我一枚晶莹剔透的玉，她说那是昆仑玉，她说山外的世界，人心险恶，让我小心，让我好自为之。
于是我离开了，从此不再用剑。我听说有个地方叫江陵，我听说那个地方很美，温婉忧郁。所以我去了。
那里真得很美，游廊画舫，金鞭络绎，文人墨客，雪月风花。
我身无分文，落魄街头。我穿着洗的发白的蓝布衣裙，发线凌乱地靠在宋府门外的灰白的墙上，雨水温柔地缭绕在我的周围。然后我看见他，他撑着伞走出来。我看他看得痴了，他那么高大，那么好看，那么气宇轩昂，那么像莫而蓝。
他看到我，眉便纠结在一起，目中流露出一种令我不敢直视的心疼，他命人将我抬进府里，细心照顾。
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宋心然。
他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他的妻子端庄秀丽，有个女儿，叫然之。我不喜欢那孩子，看我的时候，目中总有敌意，她像一头小兽，固执，决绝，尖锐。
我爱上了那个男人，但宋府是江陵城的大户人家，我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怎么可能久留。
这时候，教主出现了，她穿着黑色的衣服，梦靥一样站在宋府的花园里。她的微笑莫测，她说，孩子，我希望你幸福。
她为我编撰了一段身世：曾经的大家闺秀因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桃花庵出家当了尼姑，谁知又不耐清规，从桃花庵跑出来，到江陵当做了戏子……
身世不长不短，倒也可信。宋府派人打探，竟未查出破绽。
后来，我正大光明地，嫁进宋家。
毕竟是妾，我在宋家没有任何地位，甚至还会受到下人的冷嘲热讽。但我都不在乎，只要他爱我，就足够。
教主为我安排得周详，宋府的夫人死了，是她所为，这些，我都知道。那时，我已经有了孩子，一个男孩，他出生的那天是上弦月，月光很白，很冷，像霜花。
我为孩子起名，长安，算是祈愿，我希望宋府可以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宋夫人死的那天，也是上弦月，月光在泪眼迷茫的人的心里，沉淀出一片雾色，洁白而模糊。宋心然在灵堂哭得很伤心，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如此伤心，目中的悲哀，更甚临死的莫而蓝。我一瞬间明白了，他爱的是他的妻子，自始至终都是，那种爱是隐忍的，绵长的，无法自拔的。
后来他便离开了，为生意四处奔波。我独掌宋府。
直到这时我才从下人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了蛛丝马迹，拼凑在一起，便是一个简单而刺耳的故事。
当时宋家夫人生下一个女孩后不久，就身染重疾，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宋家如此庞大的家业，需要一个男人来支撑。宋心然无奈之下只好纳妾，我就是那个误打误撞闯进宋家的人。我安静地听完整个故事。内心平静如死水。
我终于明白，有的人，有的感情如果错过了，就再也不能挽回，无可弥补。这个世界，谁也不能替代谁，谁也不会离不开谁。而我，最好的年华已逝，我只要安于现状，过好我衣食无忧的生活，这样，度过余生。
我的生活开始平淡，我看着长安一天一天长大，看着倔强的然之离开家独自去闯荡。长安很少说话，他是个很安静的孩子，在我面前，话便更少。我知道他听过一些流言蜚语，关于我的。我都知道。但我无力争辩什么。
师父送我的那把剑，我一直收藏得完好。我看着它，想起苦楚的过往，想起我的青春年少的记忆和支离破碎的感情。我在镜子里看到我的如云青丝，想着转眼便会成白发，一瞬间，慨叹万千。
我遇见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在荒凉的巷子里，她清瘦秀丽，发线微黄，眼神很锋利，像刀子一样直入人心，但面庞却带着长安那样安静的笑。我问她的名字，她便很倔强地告诉我，她叫许从亦。
我看她第一眼我便知道，她是适合学剑的人。
于是我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学剑。
她仰起头，说，好。
于是我找了山里的砍柴人收养她，我戴起面纱，经常在夜晚离开宋府，不久，大街小巷都有传言说江陵来了个剑术高明的女子，常在夜间出没，人们纷纷猜测着，但没有人想到，会是我。
有人说，最幸福的人，是记性不好的人，但最可悲的人，一样记性不好。
人总是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也不例外。
后来我遇见了他，他长相并不俊美，武功很差，他是翡翠阁的一个不被重视的人。他叫肖青白。他甚至不是个好人。
但他吸引我，他身上由种气质，尖锐，不服输的气质。
他背负着很大的仇恨，对翡翠阁的仇恨，对他哥哥楚天秋的仇恨。我以为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因为我以为他需要我，离不开我，因为，只有我能帮助他。
在长安随他父亲外出做生意后，只有许从亦和肖青白陪伴我。
后来宋心然死了，死在大漠。
再后来，我发现肖青白和我的丫头卿儿有染。我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甚至将肖青白的尸体扔在了一笑楼，我要让所有人知道，背叛我的下场。
我的眼睛干涩，似乎要被点燃了。我第一次感到绝望和无奈。
似乎在我每次感到无助的时候，她都会出现。
她依旧年轻，依旧神秘莫测地微笑。她说，书白，你该明白了。
我说，我明白了。
她说，随我回去吧，永远留在我身边，在我身边，只有你背叛我，我却永远不会背叛你，你是我最相信的人之一，我需要你，长生门也需要你。
我于是收拾行囊，离开了江陵，将二十年的辛酸和努力，留在这个美丽的地方。
江陵，真得很美，游廊画舫，金鞭络绎，文人墨客，雪月风花。
只是，物是人非。只剩年华流转，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