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巫月

小说: 毒药 作者: 端木春深 字数:4547

  江陵,蓝天,白云,青石,灰瓦,南临长江,北依汉水,城墙依地势而高下,顺湖池而迂回,美不胜收。

  戌时,江陵宋府内,明灯初上,宋夫人正卧在香榻上,发线微微有些零乱,月牙黄的裙上密密地绣满兰草,裙袂垂在了地上,一名垂髻小婢小心翼翼地捧着药走进来,带来一阵芬芳而细小的风,引得那杏子黄的帐幔微微有些了些骚动。

  那药里有人参,桂枝,羌活,防风,甘草等十几味药材,宋夫人偶感不适,叫丫环卿儿请来常于江陵府附近游荡的江湖郎中肖青白,这肖青白以坑蒙拐骗而出名,而宋夫人每有头痛脑热却都偏要请他来看看,这次肖大夫仅看了一眼,便捻须闭目,摇头晃脑背书似地说:“夫人您阳气虚弱,身热恶寒,热轻寒重,无汗肢冷,倦怠嗜卧,面色苍白,脉沉无力,这是感染了风寒。”然后迅速写一张药方,拿着银子急急火火地离开了宋府。

  宋夫人是江陵府最富有的寡妇,她并不是个容易受骗的人,以前也读过不少书,平日里还要打理宋老爷死后留下的几家布庄的生意,而她却每每对这个骗子郎中言听计从。

  宋夫人以前也曾是大家闺秀,后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她便在江陵成西二十里的无花山桃花庵出家当了尼姑,谁知又不耐清规,从桃花庵跑出来,到江陵当了戏子,她算是个半路出家,戏唱得不怎么样,全靠一张俊俏白腻的脸才得以有饭吃,不过一年便被宋家老爷看中买来为妾。

  进了宋府的门,两年便为宋老爷生下了宋长安,四年便逼死了宋家正房夫人,宋家的大小姐十六岁那年也离开宋府,不知所踪。

  她嫁入宋家已有三十载,如今她在宋府可谓一手遮天。只是近年来身子越来越虚弱,而她却执意不肯寻除了肖青白以外的大夫。

  她拿出宋长安写给她的信,她这几日时常打开来看,因此那信笺折痕很深,算着日子,宋长安还有三五天便应该到江陵了吧。

  其实,宋长安已然在长江南岸,渡了江,便是江陵。

  他此刻正与毒坐在江畔那家非但没有名字,看上去也是歪歪扭扭,四面漏风的小酒馆里喝酒。

  酒没有名字,却是琥珀色的,盛在缺了角的碗里,婆娑旋转,也很是好看。

  窗外,江天一色,干净剔透,纤尘不染,一眉淡月沉沦在江水里,隐约有扁舟浮在近岸的水里,芦苇将月色剪得残碎。

  毒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黑发在略微有些苍白的月光下涣散着诡异的美,她的眼睛里却有月色一般曼妙而明澈的旋律,那一窗,一月,一江,被毫无保留地映在她流转的眼波里。宋长安竟然从那对水墨色的眸子里,看到了平凡少女绯红色的温媚。

  这家酒馆里现在只有三位客人,除了他和毒以外,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还有一名长发浓密,彩衣斑斓的少女。宋长安已在这里坐了一天,他不急于进江陵,只因这名彩衣少女。

  这少女从他离开云南便明目张胆地跟着他们,从容不迫。他也看清过这少女的面目,但褐色的皮肤,清澈的眼睛,看上去湿湿的长睫毛,甜美得有些妖姣,她的服饰很特别,五彩的衣袂,月蓝的大襟宽袖的长袍上绣有细密的红色月牙,松松挽着的发髻上簪着一枝红玉的月牙形发簪。

  宋长安觉得,她的服饰极像传说中神秘的巫月教。

  巫月教曾是巫教的分支,后独立成巫月教,迁徙到昆仑山脉,巫月教中全部为女子,教主则是转世的神明,这只是传言,有人见过巫月教的女子,而少有人到过巫月教。

  数年前,一笑剑侠莫而蓝为寻昆仑玉误闯入昆仑山中的一处谷地,此后杳无音讯,昆仑山附近的牧民说莫而蓝闯入的正是巫月教的圣地,那谷地牧草繁茂,而周围的牧民宁愿牛马饿死也不愿让它们进入那谷中吃草,他们说巫月教擅长巫术,在谷地附近施下巫术,常常谷外炎热无比,而谷内狂风暴雪,曾有一位牧民进入巫谷,三日后,尸体在一座小山被发现,双目圆睁,嘴巴张大,死不瞑目。

  此后,巫月教就越发神秘。

  而宋长安对这些传闻并不感兴趣,尤其是看到这彩衣少女后,他觉得一个地方若能有这样可爱的女孩子,那么那个地方一定不会太恐怖。他甚至觉得,莫大侠在巫月教里说不定早已有了三四个美妻娇妾,连孩子夜一大群了,而那死不瞑目的牧民,想必是认为自己遇见了仙女,惊艳至死。

  他想着,不禁笑出了声。

  毒转过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你笑什么?”

  宋长安笑道:“你知不知道巫月教?”他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感到那彩衣少女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毒道:“我只听说过巫教。”

  宋长安道:“不错,关于巫教,在帝尧之时便有了记载,传说黄帝在大战蚩尤的时候,双方就都有巫教的巫师助阵。后来,蚩尤一方战败的巫教教众便隐居山林,寻秘门,学邪术,研毒药,很少露面,被称为黑巫教。而助黄帝战胜的巫教教众则研习医术仙法,居于市,后来被称为白巫教。纳西人信奉的东巴教就是由白巫教衍生而来,而巫月教,则是由黑巫教衍生而来。”

  毒道:“那与我何干?”

  宋长安似乎没有听到毒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巫月教中都是善于蛊惑人心的女子,传说周幽王的宠妃褒姒就是巫月教的教众。”

  毒道:“传说始终是传说,你又不曾亲眼见过。”

  宋长安又笑了,他望着酒琥珀色的漩涡,缓缓地说:“不错,传说始终是传说,不可信,那褒姒是不是巫月教众我的确不知道,我却知道巫月教的女子的确很美,因为,现在这酒店里就有一个。”

  那阴影里的彩衣少女嫣然道:“巫月教的女子坏得很,难道你不害怕?”她的声音玲珑剔透,如她的人一般娇俏。

  宋长安道:“我怕得要死。”

  少女娇笑道:“既然怕,那这一路,你为何还总是在看我,你是觉得我比你身边这位姑娘好看,还是以为我在跟踪你们?”

  宋长安苦笑道:“你难道不是在跟踪我们?”

  少女闪着大眼睛娇声道:“我要去江陵,你要去哪?”

  宋长安道:“我们也要去江陵。”

  少女微笑道:“我要去一笑楼。”

  宋长安又苦笑:“我们也要去一笑楼。”

  少女道:“这么说来,是你们在跟踪我喽。”

  宋长安道:“你一直走在我们后面。”

  少女道:“谁规定只有走在后面才叫跟踪。”

  宋长安无话可说。

  毒仍然坐在窗边,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似乎一切与她来说都无关紧要。其实,她对这彩衣少女很有兴趣,尤其是她的头发,绵长,厚重,幽深的黑,在月色里似乎还灼灼地闪着光,她只见过药有这样的头发。

  突然,小酒店的那扇残破不堪的门“碰”的一声,倒在地上,灰尘四起,门外站着三个乌簪高髻,白面青袍,眉清目秀的道人,中间那个看上去最为年轻的怒道:“妖女,偷了我们无生观的东西还想跑到哪里去?”他的声音短促而尖锐,有若女声。

  彩衣少女娇笑一声,连人带她坐的那把破木椅一同飞起,一股异香丝散开来。左边那个年纪最长的道人突然将阔袖一挥,几点寒星向那少女飞去,而几乎在同时,少女头上的那支红玉簪已无声地滑落,她带着那椅子在空中旋转起来,浓黑的发线四散开来,如花开得繁盛而浓密,那闪着寒光的暗器尽数被卷入头发里,而发线却无丝缕被那暗器割断,毒和宋长安已怔住。那道人顺势抓住彩衣少女的长发,中间的道人喊道:“不要碰,头发有毒!”而那年长的道人却已然倒地,面色青黑,怒目圆睁,再也听不见了。此时,彩衣少女才同那残破的椅子一起稳稳地落在了他们面前,右边的长须道人闪电般向后退了五步,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惧色。少女拍手笑道:“你们三个娘娘腔,一个比一个没用。”

  话未说完,那年轻的道人已闪电般击出四掌,少女随着那椅子向后滑了四五步。毒和宋长安看得清楚,那道人的左掌竟是焦黑的,干枯而瘦长,毫无生气。宋长安知道,这是长时间练习五毒掌的结果,想到那只有血有肉的人手长时间“抚摸”赤蛇,壁虎,蜂蛛,癞蛤蟆和蜈蚣,宋长安感到一阵反胃,他已看出,这个道人便是无生观的无欲道人,死的那个年长的,想必就是无花道人,而怯懦地躲在门口的那个应该就是无命道人了。宋长安暗自觉得可笑,无欲道人偏偏嗜财如命,无花道人偏偏是个采花贼,而无命道人却又偏偏怕死得要命。思忖之间,彩衣少女的发线又一次飞舞起来,像毒蛇一般交织缠绕在一起向无欲道人袭来,迅速将他的左臂卷入其中,无欲道人左臂一扭,那浓厚的头发的漩涡便散开,他望着彩衣少女,冷嘲道:“小姑娘,我这只手是在五毒里炼出来的,百毒不侵……”只可惜话未说完,他便倒在地上,面目青黑,状同无花一样了。

  而此刻,无命道人早已逃得无影无踪。而小酒店的老板躲在柜台里,早已吓傻了。

  少女指着无欲道人的尸体又笑道:“你的五毒爪子的确百毒不侵,可惜我这毒是第一百零一种毒,你们三个,应当改名叫无聊道人,无知道人,无耻道人才对。”

  宋长安不禁笑道:“姑娘,不管他们再怎么无知无耻,偷人东西始终是不对的。”

  少女闪着无辜的眼睛道:“我着怎么是偷呢?他们那个穷道观里的东西我才不稀罕呢,只是代为保管,本打算到了一笑楼就还给他们。”

  宋长安吃惊道:“他们也去一笑楼?”

  少女道:“不错,不过想这三个臭道士到一笑楼也没有什么好事。”

  宋长安思忖片刻后又忍不住多嘴道:“不知姑娘可否告诉我,你偷了他们什么东西?”

  少女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一两只小动物而已。”

  宋长安苦笑:“莫不是赤血蛛?”

  少女笑道:“你猜对了,正是赤血蛛。”

  宋长安微笑道:“像你这种可爱的女孩子,要那些可怖的毒物干什么?难道要养来当宠物?”

  彩衣少女的面颊竟然开始微微泛红,她转身道:“就算是养来当宠物也与你无关,刚才你一个堂堂男子汉,看到我一介弱女子被人欺负,竟然不闻不问,你真应该也去无生观当个什么无能道人。”

  宋长安皱眉道:“你也算是弱女子?你若算是若女子,那我岂不是连折腿瞎眼的老太婆还不如?如此又如何帮得了你?”

  话未说完,彩衣少女已然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串清澈的笑声。

  宋长安摇摇头,却发现地上已被人刻了几行字:“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这是屈原的诗,写得正是昆仑玉,他突然明白了,原来这彩衣少女是为了他身上的昆仑玉,手一摸,从出生便佩戴至今的昆仑玉果然已不在身上,他甚至不知道她在何时下的手,此刻,宋长安欲哭无泪。不过他没有去追,他相信,他们一定会在江陵再见。

  毒的声音突然幽幽响起:“怎么了?难不成你看上她了?”

  宋长安道:“她的确很可爱,其实,你若是多笑一笑,一定比她可爱万倍。”

  毒冷哼一声,走出小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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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毒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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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说,头发是最好的武器,我相信,那女子一定知道药的下落。

  我追出去,江畔,渺无人迹。江风私语,在我身边耳畔缭绕不绝,在与天共色的江里展开一片嫣娆无比的色泽,美轮美奂地绽放,看着仿若触手可及,伸手,却只能抓到一片漆黑的虚无。

  借着月色,隐约的看到那近岸的江水中有一叶小舟,虽江水起伏荡漾,我掠过水面,跃上那小舟,船篷里有微润的灯火,柔柔地在灰冷的江上散开一片淡薄的光晕,而两个女子的如水的身形如剪影般被映在船篷上。

  我轻轻地走进去,彩衣少女微微怔了一下便邀我坐下。

  她身边的女子,一袭白裙,将她衬得单薄清瘦,她的眉目纤长而柔软,眸子是幽幽的蓝,她笑得柔媚至极,嘴角淡淡的牵动,便牵扯出五光十色的斑斓,那发亦浓黑如水藻,月牙形的红玉发簪斜斜地簪着。她指着那一方桌上的点心,缓缓地说,这是蜜汁羊筋和酥油糌粑,在中原是吃不到的,姑娘不妨尝尝。

  她的袖子长而宽大,恰到好处地露出苍白的手指,她的声音亦无比轻越,很好听。

  彩衣少女闪着明媚若星光的眸子问我,是否中原的女子都如你般美丽。

  我微笑着轻轻摇头,我告诉她们,我只是想问一个人,他有很美的头发,他的头发也是杀人的利器。

  彩衣少女轻灵地笑了,她说只有巫月教的人才懂得这种功夫。

  我说,我想去巫月教。

  彩衣少女说,等我们办完事一定带你去好不好,我们在江陵的一笑楼见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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