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相识

小说: 毒药 作者: 端木春深 字数:2764

  辛三娘看上去年纪并不很大,她长得亦不是很美,颧骨高了些,眉目也过于纤长,樱唇涂得艳红,乌发梳得一丝不乱,裙裳绣着大朵妖娆的牡丹,浓腻的色泽贴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不觉得俗艳,反倒有种别样的韵味。

  西镇上唯一一家赌坊就是她开的。她个很精明的女人,也是个很爱财的女人。她两年前孤身来到西镇,表面弱柳扶风,无依无靠,却暗地里却不动声色地把王老大的红袖茶坊变成了红袖赌坊,王老大却不知所踪,仿若人间蒸发般消失得不留痕迹,辛三娘挑起画得浓淡恰宜的柳叶眉,薄薄的红唇在敷着铅粉的脸颊微微上扬,然后不紧不慢地告诉街坊四邻,王老大把店买给她后就去外地做生意了。

  王老大窝囊一辈子,也无亲无故,这次却终于在这不大的镇子引发了小小的骚动。关于辛三娘的流言蜚语更是不绝于耳,可是这并不影响红袖赌坊的生意,西镇的男人们也会时不时流连于此。

  辛三娘见过很多人,尤其是那些自命不凡的江湖侠士,其中甚至还有带点传奇色彩的人物,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无山之巅。他们有去求医的,有去探宝的,也有妄想揭破药宫的秘密的,多数人生命中的最后一夜往往都会在红袖赌坊中度过。辛三娘喜欢看人们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然后输得精光走出去。

  阳光泛着绯色,淡淡的暖色调在西镇晕染开来,毒的脚小心翼翼地踩在阳光里,生怕一用力便踏碎这片宁静的温暖。她路过红袖赌坊陈旧而斑驳的门,听到门内的叫嚣,便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影子薄薄地洒在地面上,有柔润的色泽。

  辛三娘也自认为见过很多女人,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或是半老徐娘,丑的有丑到极致,美的亦是绝代风华,而她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女子,她将她从头看到脚,红衫红裙,浓墨般的发幽幽地垂下来,蜿蜒地交织在一起,像暗夜里的跌宕的河流,最是那双眼睛,水墨色的,涣散着冷冷的浅青色的光,让人轻而易举地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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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毒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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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镇,这里也曾有过药的足迹。

  我看到姑娘们穿着暖色的布裙子走过,脸上有安恬的笑。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会说话,会笑的人。

  镇上很安静,隐约有喧嚣是从一个叫红袖赌坊的地方传出来。我停伫在那扇半颓的木门前,阳光透着眩目的颜色折射出门内的喧哗沸腾,门前有花,只是都已凋谢成淡赭色。没有人告诉过我赌坊是什么地方,我听着门内戏虐叫骂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些愕然,于是踌躇起来。

  然后有纤细而明朗的声线在我耳畔响起,姑娘,第一次来西镇吧。

  我抬起头,那门畔有一个粉衫红袖的女人,斜倚着,眉眼纤长如水,面颊有浓郁的胭脂色。我有瞬间的惊惶,许久,我才说,我来找人。

  她笑出了声,略微刺耳的声线细细碎碎,不羁,轻快而有节奏,她说,姑娘,你不必那么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不过你若找人遇上我可真是幸运,凡是来西镇的,没有不到我红袖赌坊来的,不知你找的是什么样的人啊?

  我说,他和我一样,只穿红衣,有很美的头发。

  她黛眉微挑,缓缓地说,很美的头发?

  我用书里看到过的词一字一顿认真地告诉她,倾国倾城的那种。

  那女人又笑了,说,姑娘,哪有你这么找人的,不过咱镇上前不久确实来了一位穿红衣的主,至于头发美不美,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她转身走进那喧闹的门里,片刻,取了纸笔,在纸上写下一行纤长秀气的字迹,然后递给我。墨迹未干,有淡淡的香,我看到那上面写着,客栈,天字二间。

  她说,西镇的客栈没有名字,因为西镇只有一家客栈,以后有什么事的话来这里找我,我叫辛三娘。说完扭动着如水的身段走进那片喧闹里。

  辛三娘,我在心里默念,第一次去记忆别人的名字,我一遍一遍地念,我不喜欢这个女人,而她的名字却让我想起风情万种这四个字。

  我捏着那字条穿过染满苔色的幽长小巷,经过的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细小的细节都会引起我的注意。夕阳,红到极致,留下满地血色的投影,这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如此贪婪和奢侈,我将它们全部仔细地装入我苍白寒冷的记忆和单薄的心脏。

  西镇只有一条街,客栈在街东,不大,却很好找,门口的花零乱散落着,亦开到了荼糜。我迫不及待地走进去,有个年纪与我一般的穿青布衫子的少年跑过来,满脸堆笑地问我,姑娘,你是打尖还是住店?

  我拿出辛三娘的字条递给他,我说,我找人。

  他仍笑着说,对不起,姑娘,我不识字。

  我按那字条上纤长有力的字体一字一顿念给他听,客栈,天字二间。我的声线里竟也有了那种莫名的冷静,像极了药。

  少年的笑容明媚了起来,晶莹地折射了窗外艳红的夕阳,他说,你找宋公子呵,稍等,我去给您叫。

  他跑上通向二楼的木质阶梯,发出旷远的声响。

  我站在角落,专注地看坐在窗前的书生饮酒赋诗,以此来掩饰我的无措。许久,那少年才跟在一名红衣的年轻男子的身后,一起出现在我的视线。

  那男子,面白如纸,宽眉细目,朱衣红袍在他瘦削的身上款款有致。他束着发,但那发线绵延曲折被盘绕在一起,绛色的丝带系着,垂落下来,随着他的脚步微微飘动。

  他,不是药。

  我一瞬间仓皇起来,索性转身离开。

  他的脚步急促地跟来,幽幽地响起在西镇宁寂的傍晚。他轻轻扯住我的衣袖,说了声,喂,等一下。

  那举手投足间,竟有暗香浮动。

  我瞬间无措,转身望到他清澈至极的眉眼,许久才镇定,然后淡淡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略微一怔,继而苦笑,浓眉纠结在了一起,然后无奈地说,姑娘,我还没问,你找我有什么事。那声线平缓,晃动着令人心悸的完美。

  我想了想,然后说,我来找人,而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他说,所以你就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连句道歉的话也不说就走,这样很没有礼貌。

  我沉默了一会,才说,对不起,我还不习惯和别人说话。

  他颇有兴致地望了我片刻,才轻轻地说,好吧,原谅你一次,你不是西镇的人吧,先回客栈去,明天本公子亲自陪你找,你记住,我叫宋长安。

  他的下巴微微仰起,他的面颊,光影离合,闪着桀骜的光,我看不清楚。

  我说,好,宋长安。

  客栈,已没有空房。宋长安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说了句,你睡我的房间。

  我缄默着走进他的房间,片刻,他又回来,眉皱得隐约,他说,我把房间让给你,难道你也不问我去哪么?

  我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问,你若想说,就说吧。

  他清明的目光尴尬地悒郁下来,唇角却浮上一抹若有若无的自嘲,亦像是柔软的调侃,他说,我怕了你,我当然是去红袖赌坊。

  话语停顿了片刻,他便优雅地笑了,然后转身离开。

  这次他走,便没再回来。

  我对着青铜的镜子,细细地梳理绵长的发,这里的镜子光泽柔和,不似药宫的镜子,四周盘绕着繁复细密的花纹,镜面却永远有泛着淡淡的冷白的雾翳。于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面颊浮起胭脂的暖色。

  发线从指尖和梳齿中细细地划过,有一种绵密的情致。

  我便自然而然地,又想起药来,他身影在我的记忆中一点一点被思念侵蚀着,剥落着,褪色着,变成斑斑驳驳,甚至我不时感觉到他的灵魂亦已被岁月的蠹虫噬咬得千疮百孔,溃烂在我柔软的心脏,痛得不动声色,安静如斯,只是那发和一袭红衣却格外明晰,锦绣如花地刻在我的血肉里,就像他说的,不敢忘,亦不能忘。

  但是,他此刻在哪呢?

  还曾记得,那些寒冷的岁月么?

  而我呢?我离开了无山,还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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