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守岁

小说: 扬麻河的经典 作者: 上将军 字数:5105

  30.守岁

  腊月的日子,都是在准备年货中度过的。

  打豆腐是一项年年都做的事情。好黄豆都卖给了国家,留在家里的要么是种子,要么是差黄豆,有瘪的,有烂的,当然没有烂透,所以,和在一起泡发,大约一天一夜之后,淘洗干净,然后用磨子磨碎。我差不多年年推磨,那么冷清,只要推上三五百圈,就必然热起来,然后就是脱掉棉袄,打着单褂子,还是热气腾腾。磨完了,锅里的水早已烧热,然后掺到里面,和匀,母亲把缝制好的棉纱布袋子拿来,一瓢一瓢往里面灌,攥紧袋口,然后使劲揉,让豆浆水滤出来,因为水很热,揉起来很舒服,我经常一个人做完这道工序。揉的时候,母亲就会叫章兵到商店买半斤石膏回来,然后放到灶里烧。滤完后,母亲就把豆浆水一票一票舀进锅里煮,煮沸了,然后又舀到盆里。这个功夫,母亲又要我把石膏锤碎,研成粉末,尽可能细。等冷下来,母亲就把石膏粉末洒在盆里,然后用瓢搅匀。过了很长时间,就让我们拿一只筷子试一试,看能不能竖起来。母亲趁热舀了两碗,让我和苏梅端过去,给爹爹婆婆喝。但是,我们一般都不喜欢喝,因为有点儿苦。最后的工序是把桌子抬到外面粪坑边,母亲招来家里所有人,每人牵一只布角,把豆腐舀进布里,水就流了出来,然后把几个角斜拉过去,各自按好,拿来锅盖压好,然后就是搬磨子压在锅盖上面,水就不停地流出来。

  做完了,看见冬生他们家有灯光,厨屋里也是人影晃动,走过去,伯妈在煮猪头,那种香味一阵一阵飘出来。已经煮熟了,捞起来,放到砧板子上面拆肉,最好的是猪耳朵,不,一般叫顺风,好听一些。其次是猪舌头,不,应该叫转头,这样叫做生意吉利。拱嘴也是好东西,剥下来和顺风、转头放在一起。然后就是猪脸巴子肉,猪脑子,还有里面很多瘦肉。伯妈端了一碗对我说:

  “建国,尝一下。”

  我接过碗,象征性尝了一块。这不禁让我想起儿时的调皮故事。记不清是哪年了,反正家里都在准备年货,我们放学的时候相约每人拿一点儿东西出去烧了吃。我提着篮子,在厨房里偷了一根灌肠,到了区灌溉渠边上,我们找来枯树枝,拿出火柴点燃,然后把我们带出来的东西放到火上面烤,香气出来的时候,我们就用铲刀切开,每人一小块,可是,冬生偷出来的猪腰子,烤了很长时间,切开一看,里面还是红的,我们啃了几口就甩了。晚上冬生回去后,挨了他爹一阵暴打,伯妈过来问我是不是带出去烧的吃了,我做了肯定答复,伯妈才说:好不容易到街上买来一点儿年货,都是用来招待客人的,被他偷出去吃了。从此,我们再没有偷过家里的年货。

  伯妈用一个大碗装了满满一碗递给我说:

  “端过去给你姆妈。”

  我把碗放到桌子上,说:

  “您不用给我们,我们也有猪头,好像已经开始煮了。”

  我回来,真的,母亲已经开始煮猪头,烧到半夜,已经一点多钟了,才煮熟,那时候,父亲回来了,看见猪头肉就说:

  “宜真,搞点儿吃的,我饿死了!”

  于是,母亲捞起猪头,把猪脸巴子肉切了一大块,然后切成薄片放到盘里,要我给父亲端到堂屋里去,没有桌子,就把两条长板凳一拼,搁在上面。父亲自己已经抓了一些烤饺和枯豌豆,也用盘子装着,酒瓶子已经拿在手里,对我说:

  “苏宁,你去跟我把筷子和酒杯拿过来。”

  我拿来酒杯和筷子,父亲开始喝起来,突然对我说:

  “苏宁,你喝不喝?”

  我摇了摇头。父亲已经不再把我当小孩子,名字也由以前叫小名“建国”变成了“苏宁”,我自觉已经长大了。只是,母亲还是那样,隔壁伯妈就和母亲一样,仍然叫我的小名。

  我回到厨屋,母亲的猪头已经切成几大块堆在筲箕里,热气腾腾。母亲递给我一块骨头问我:

  “梅儿和兵儿睡没有?睡了?那就明天再吃吧。”

  一般这个时候母亲最大方,让我们大块吃肉,当然,关键地方是不让我们吃的。母亲从锅里捞出几样东西,我还是认不全面,指着问是什么东西,母亲一一告诉我,哪是猪心,因为只有一个,所以叫独心,哪是猪肝,哪是猪腰子,灌肠我的最爱当然知道。

  摊豆皮子得要几天时间,先一天把黄豆和蚕豆分别炒得半熟,用磨子梭一遍,让壳分离开,然后用簸箕把壳簸出去,这个功夫我一直没有学会,簸的时候总是把豆子也簸出去了,所以,母亲一直没有要我做这一步。壳择完了,就用水泡上,同时泡米。差不多要泡二三十个小时,母亲总要用手指捻一下,如果很容易捻碎,就开始用磨子磨,当然又是我的事情,有时候推吃亏了,母亲就让苏梅帮我推一会儿。这种时候,母亲每次往磨眼里喂得很少很少,这样就磨得细一些,摊出来的豆皮子就细腻一些。一般是磨了一遍,把磨的再磨一遍,第二遍当然喂得多一些,推起来轻松多了。摊豆皮子是母亲的拿手活,她从橱柜里翻出那个用了多年的湖块,就是蚌蛤的壳,当然是那种特别大特别厚的那种,从盆里舀一湖块豆浆,然后洒在锅里,迅速用湖块上下抹,就成了一面豆皮子,揭下来丢到大砧板上。这个时候,往往是母亲摊,我切成丝,以前姐姐没有出嫁,多半都是她切。

  最后摊完了,母亲让我留十几皮,给隔壁冬生他们家五皮,由我直接送过去,八皮送给亲婆,往往是苏梅和章兵一起送去。我呢,到菜园里扯几根大蒜,到坑里洗干净,然后母亲炕豆皮子我们吃,放很多油,还切一点儿肉放在里面,香味老远就闻得到。当然,第一碗第二碗都是端过去给爹爹婆婆尝鲜,第三碗是父亲的,他这个时候就是一边喝酒,一边吃豆皮子,而我和苏梅、章兵则是狼吞虎咽,好像一生都没有吃过。

  哥哥嫂嫂带着芳芳回来了,章平跟在他们后面,拖着一个箱子,大概就是衣服、尿片之类的东西吧。

  吃完晚饭,哥哥对我说:

  “苏宁,现在没事,我们去姑妈家吧,过年了,我就没有时间去了。”

  我答应了,哥哥向嫂嫂请了假,我跟在他的旁边,走到桥边,我们拐到九队这边的商店买了一斤雪枣,一斤花梗,当然是哥哥出钱,我拿着。

  我还是小时候去过姑妈家,在中线拐弯,再沿着那条藕坑回走,只有三家就到了。

  “姑爷,姑妈,你们好!”

  我当然跟着哥哥叫,声音也比哥哥小,姑妈端了椅子我们坐,发兵哥从房里出来,鞋子还是靸着,看来刚洗完脚。发兵哥坐在哥哥旁边问:

  “几时回来的?”

  哥哥说:

  “我们二十六放假,到沙市过了两天,把她们接了回来,晚上刚到,过了今天,恐怕就没有时间过来看姑爷姑妈了。”

  姑妈说:

  “难得你们这么用心。”

  姑爷说:

  “他们难得来一次,去给我们弄点儿菜来,我们喝点儿酒。”

  哥哥说:

  “我们刚吃了。”

  发兵哥说:

  “我们也刚吃过。”

  姑爷覕了一眼发兵哥:

  “你晓得什么?过年,谁来了都要打湿口的。”

  发兵哥出去了,看得见,他到坑边那个小屋去了,一会儿,提着一个木头箱子进来,往桌子上一放,姑爷起来要抬桌子,哥哥赶紧起来和发兵哥一起把桌子摆到正中间,一下子就摆稳了,发兵哥说:

  “看样子你们就是来喝酒的。”

  说着,打开箱子旁边的一扇门,露出里面的格子,发兵哥从里面拿出一些碟子来,摆了差不多一桌,这就是传说中的九碟。然后拿出里面的筷子,酒杯,四面摆好。姑爷则从旁边房里拿出一瓶酒,发兵哥接过酒瓶,一一斟上,然后要哥哥坐上席,哥哥说:

  “有姑爷在,我们怎么能坐上席呢。”

  哥哥扶着姑爷坐了上席,自己坐了姑爷的左手一方,发兵哥坐了另外一方,我和姑爷坐对席。姑爷端起杯子说:

  “苏华,你是一直走我们家,从来没有嫌弃我们,来,我们喝一杯。”

  姑爷喝了一口,哥哥跟着喝了一口,说:

  “您是姑爷,我不来看您还像话吗!”

  发兵哥喝了一大口,说:

  “苏华,我不是说,小舅爷是我最敬重的人,那个时候,我们大舅爷的几个儿子,苏城他们,嫌我们成份不好,从来就不来。他们看不起我们,有什么了不起!小舅爷是共产党员,大队干部,都没有像他们这么做得出来!反正,我只认小舅爷,每年拜年我初一就去小舅爷那儿,大舅爷象征性去一下,从来就没有吃过饭。”

  发兵哥拿起酒瓶再次酌酒,我还只喝了一点点,发兵哥说:

  “教书匠,你喝酒啦!我们三杯都喝完了,你还半杯都没喝上,快点!”

  哥哥说:

  “他不喝就算了。”

  姑爷说:

  “苏宁,到姑爷这里来,要随便,更要喝酒。”

  我一口就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发兵哥一边酌一边说:

  “这还差不多!我和你哥哥小时候就偷大人的酒喝,苏华,是不是?”

  姑爷说:

  “你还说!老子就说,瓶子里的酒怎么没怎么喝就少了那么多……”

  说着,姑妈进来问:

  “苏华、苏宁,我给你们煮点儿豆皮子怎么样?”

  哥哥站起来说:

  “姑妈,我们刚吃完就来了,肚子一点都不饿,您千万不要煮。”

  姑妈说:

  “我是问客杀鸡啊,你们说不吃我就不煮的啊。”

  哥哥说:

  “您不是喝酒吗,您也来啊。”

  姑妈说:

  “你们喝,我还要烧点儿开水。”

  说完,又出去了。

  我知道,姑妈是讲老礼性,客人来了,女人是不上席的,借口各种事情出去。记得母亲也是这样,父亲那年哥哥复原回来,请了公社几位领导到家里喝酒,母亲弄了一大桌子菜,公社易书记要母亲上桌子吃,母亲也是借口烧开水,怎么都没有上席的。

  谈了很久,我们辞别出来,发兵哥一直送到大路上,在哥哥催促下才回去。哥哥说:

  “怎么样?看到他们家的老礼性没有?九碟都是用专门的盒子提进来的,里面有四层,每层放三碟,下面放筷子和酒杯,一下子就齐了,不像我们家,九只碟子都要找半天,从来就没有真正上齐过九碟。你注意没有?发兵摆碟子也是有讲究的,最上面,中间摆的是独心,猪身上只有一个,一般是不吃的,要端到正月过完。两边是拱嘴和顺风,一般也很少动筷子。中间三碟就是猪肝、转头、腰子。你坐在下面,下面三碟是什么?”

  我说:

  “右手这碟是猪尾巴我认得,灌肠我认得,还有一碟我说不出来。”

  哥哥卖弄起来:

  “不晓得吧?这一碟是灵活处理的,可以是猪脑子,也可以是脸巴子肉、瘦肉、猪脚,今天上的是猪肚子。没认出来吧!”

  我其实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细节,今天哥哥一说,我还真是开了眼界。走到小石桥,我就想起当年,哥哥被安排在桥边商店当营业员,当时油江公社就在桥边,有商店,有医院,有公社领导办公的地方,有武装部。总之,那时是很热闹的,哥哥甩了原来亲婆做的介绍,现在的嫂子是下放知识青年,天天来找哥哥,有一天还看见她给哥哥洗鞋子。想一想哥哥那时候,长得一表人才,高大魁梧,相貌英俊,不知迷倒多少女孩子。

  我们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父亲每年都是架起一个树兜,然后添上一些树枝,就这么烧,一家人围在火向边说闲话。我们加入进来,就听嫂子在和母亲说着她们厂里的一些事情,母亲好半天才插一句嘴。

  哥哥只坐了一会儿就说:

  “苏宁,我们翘老头子打牌吧?”

  我当下就同意了,哥哥从他的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扑克牌,父亲说:

  “到哪里打?还是把桌子搬到后面苏宁房里打好些。”

  于是,我搬桌子,父亲和哥哥搬椅子,铺上一块破布,我们就打起来,打了两圈,哥哥说:

  “这样不过瘾,还是搞一点儿惩罚,角钱一盘如何?”

  父亲说:

  “我可没有钱啊。”

  我马上掏出十块钱递给父亲,说:

  “角钱一盘,十盘一块钱,可以输一百盘,您该不会每盘都输吧!”

  父亲接过钱又说:

  “我可是没有零钱。”

  哥哥掏出口袋里的钱说:

  “看,我的都是零钱。”

  我们正说着,就有人敲后门,母亲把后门开开,抢进来三个人,其中一个穿着大衣的年轻人举着手电筒说:

  “你们赌博,把钱交出来!”

  父亲说:

  “我们没有赌博。这是我的大儿子,这是我的二儿子,他们正在给我钱。我又没有钱,赌什么博……”

  母亲很是气愤:

  “有钱!怎么没钱?你说你有钱!”

  父亲还是对那几个人说:

  “我真的没钱。”

  说着,掏出荷包,空空如也。那个拿着手电筒的人指着桌上的钱说:

  “这不是钱是什么?”

  父亲说:

  “这是我二儿子的钱,正准备给我的。”

  母亲插进来说:

  “怎么没钱?就说有钱!”

  哥哥把牌往桌子上一扳,说:

  “今天过年,老子们打扑克牌玩,你们就来捣蛋,说是抓赌,抓什么赌?哪有父子三人赌钱的?你们看见过吗?您们跟老子赶快滚,要不然,老子就对你们不客气!”

  那个拿手电筒的人说:

  “嗬!我们奉命抓赌,还怕你不成?”

  这时候,嫂子抱着侄姑娘过来了,扒了一下那个穿军大衣的人说:

  “你像是九队的罗志忠啦,你的父亲是不是罗……”

  嫂子还没有说完,那个穿着军大衣的人拉了一下那个拿手电筒的人,示意他走。嫂子接着说:

  “都是胜一大队的人,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要伤了和气。我们是穷家小户,哪有什么钱赌博?你们要抓赌,去找哪家很富的,一抓就有很多钱……”

  那几个人说着什么走远了,嫂子用肩膀碰了一下哥哥:

  “只有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啊?爷爷,这几个人您不认得?”

  父亲说:

  “怎么不认得?那不就是罗立先的儿子吗,他倒是装着不认得我!”

  母亲还在说父亲:

  “怎么要说没有钱?今日今时的!”

  我终于听懂了母亲的话,悄悄问哥哥:

  “还打不打?”

  哥哥恨恨地说:

  “还打什么!把桌子搬出来,我们喝酒等圆钟。”

  我又把桌子搬出来摆在堂屋中间,哥哥已经到厨屋把冷菜端了出来,果真是五碟,就是猪头肉、灌肠、炸藕、炸豌豆、酱萝卜,和发兵哥他们家根本不能比。我摆上筷子和酒杯,父亲坐在上席,一言不发,哥哥给父亲酌满说:

  “您别生气,我们喝酒!”

  正说着,外面鞭炮已经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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