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她深深地看一眼项北，拉着林音和池小缘走出了准备室。而被留在那里的项北，则露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最后，他只是整了整领带，便朝另一支辩论队的准备室走去。
好戏开锣了。
随着主持人宣布“2010年度雅勤及常春藤联盟交流项目之一，混合辩论赛开始”，两队人马肃立在各自的长桌前。
一边，是高明骏、叶黎珊、三辩和临时替补上的自由人。
另一边，则是项北和反方的三位队员。
酷似少年漫画两方对峙的镜头感，让台下的学生们忍不住爆发出一阵阵掌声。
“经验还是经历？——东西方文化背景下的家庭教育分歧”
这是此次辩论的主题。正方——亦即是叶黎珊这组，抱持的观点是：经验主义并非万能。而反方则认为跟寻先人的足迹更容易取得成功。
“事实是可以被塑造的。”高明骏以哲学家勒庞的反自由主义思想观点开题。
身为二辩的叶黎珊，挑起了正方所有攻击的力量。如果是一年前的她，恐怕想不到自己会化身锋利而尖锐的利剑，在这样的舞台上闪耀着锐不可当的光芒。
她是蔷薇，是花香，是冬日暖阳下的五瓣梅花，艳而不俗，高贵而不尖利。她的光芒是含蓄的，温柔的，高贵却不可侵犯的，而非林音那般耀于外在，让人望而却步。
可这样的她却在台上，用一个个尖锐的观点去左右抵挡和进攻。“Nobody is
perfect！没有人是完美的。如果说伽利略的被焚烧说明了经验主义的不可信，那么家长制的暴戾也正是对人性的摧残。所有的人都应该自己亲身去体验、去感受、去闯荡、去爱、去受伤，没有人的经验可以替代亲历这一切的真实感受。”
而这一切，都是她为了陆西城而体验到的。
就在双方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中，坐在台下的梅宁芝，犹如小说中描写的天后赫拉一般，一直挂住一个冷酷无情的笑容。
她从第一秒就洞悉了这群小朋友的动机。经验主义？自身的愿望？家庭教育的分歧？其实这一切都是说给她听的吧：
他们在用辩论为陆西城请愿。
“就像牛顿说的，我们只是踏在巨人的肩膀上向前看而已，所谓经验主义，正是巨人肩膀一样的存在。”项北插入了一句话。
更快地，叶黎珊反驳道：“巨人的肩膀，也远远未达到可以探究上帝真相的高度。”
“可是这比自己去建立一个高度要更为事半功倍。”项北的口气咄咄逼人。
“可万一，巨人本身就站错了地方呢？”叶黎珊毫不思考就抛出了回复。
“即便站错了地方，也不能因此而判定这就是存心的恶意。”
“我不否认经验主义者往往心存善意，但是好心做坏事的先例，那也是层出不穷的。”
“因此我们就必须否认他们的善意吗？这种自大而幼稚的心态，恐怕才是导致失败的根本原因吧。”项北几乎是带着微笑般，投出了利剑一样的言语。
“请对方辩友注意，不要偷换概念，我方从未否认过这种‘善意’，也从未否定过研究和借鉴工作的重要性。但是对于不同的问题——就像每个人不同的人生，恐怕很难用间接经验来全盘照搬吧——即便提出建议者是好友、亲人、至爱，而他们的爱和善意往往会更阻挠这种经验的客观性。”叶黎珊静静地站立，她甜美的声音迅速地传达着犀利的思辨。
“情感对于经验来说确实是一个令其盲目的因素，不过也正因为情感的加入，才会让人做出对被建议者最好的建议来，不是吗？”项北瞥了高明骏一眼，继续直视叶黎珊。
叶黎珊胸口一暖，顺着这个观点继续阐述下去：“确实，我们往往会因为爱而希望所爱者得到最好的经验指导，却忽视了自身和对方的个体性。究竟什么才是‘让对方获得幸福的途径’，这点恐怕除了本人外，没有人可以妄下评断吧。”
“你说得没错，不过……”项北笑了笑。
几乎不容高明骏和自由人插嘴，叶黎珊和项北在场上笼罩起一股双向度的交流，犹如电流般滋滋作响，话语和话语如果能够实体化，几乎可以看到它们之间的火花。
一瞬间，高明骏突然浮起了一个想法：项北几乎是带着一种捉摸不定的笑意，抛出一个又一个观点，从容地看着叶黎珊激烈地反驳它。
他有一种错觉，几乎觉得项北其实才是正方的第四人，看不见的影子选手。
如果没有他的抛砖，就无法引出叶黎珊滔滔不绝的言论，他几次转过的言论角度都让叶黎珊有了新的切入口。
站在他们对面的项北，几乎就像是站在他们身边，帮助他们在把这场辩论转到一个方向——这个方向不在台上，却在台下。
“我怎么会没想到！”高明骏第一次对项北感到几分震撼。他认真地看着那个双手插袋，看似玩世不恭、万事不经心的男孩，带着研究的意味。
而比高明骏更早明白过来的，则另有他人。
梅宁芝就看透了整个辩论赛的走向。而她唇边的笑意愈发浓烈，那个笑容在别人眼里看来其实和陆西城很有几分相似——星城王子有着母亲遗传下来的高傲表情，而他曾经用来对付林音的许多手法也有母亲那般果干狠绝的气味。
只是还远远不及他母亲这般的凌厉无情。
多年在商场上的历练，以及在社交圈里的经验，梅宁芝已经铸造成了铁一般的意志和心肠。她不仅仅是陆西城的母亲，更是一个魄力无穷的女人。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双方的对峙达到了史无前例的胶着。而看似气势十足的叶黎珊，内心的惶恐却在分分钟地扩大。
她余光扫到的梅宁芝的表情，和她意料之中的完全两样。不是愠怒也不是气愤，比之和她聊天时情绪的波动，现在的梅宁芝几乎是波澜不惊，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让她觉得害怕：预定中的情况应该不是这样！
似乎看到了现实与理想的巨大鸿沟，叶黎珊感到了“成人世界”为她带来的巨大冲击。
她和林音、池小缘、温御……包括项北，所处心积虑策划的对抗方式，在冷酷而无情的家长法则的面前，几乎是不堪一击的。她们只算到了能够在热情的青春胸怀中激起的巨大反响——比如用这场几乎是激动人心的辩论赛去影响和震撼场下的雅勤学生，但是在梅宁芝面前，它毫无用处。
一败涂地。
“咣“一声，主持人敲响了早就伫立在一边的金色铜锣——“时间到！”
停顿了一秒钟，掌声的潮水几乎像海啸那样席卷上来。
坐在台下的雅勤学生们热情高涨地站起身来鼓掌。
随后，几位校董、校长和各位教师也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面带微笑轻轻鼓掌。从交流项目的效果来看，辩论赛无疑是巨大的成功，这样对于雅勤在国际学术交流上的声誉也会有着极其重要的帮助。
最后，梅宁芝也慢慢站起身来。她高昂着头，直视着台上的叶黎珊，然后将眼光移向项北，轻轻点了点头，缓慢而凝重地鼓着掌。
随即，校长示意主持人将话筒递给梅宁芝。
“感谢台上的各位，为我们奉献了这么精彩的一场辩论。哎呀，作为一个已经离开学校很久的成年人，我都被你们感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呢。”
咬字清晰又准确，梅宁芝用她优美持重赛过电视台女主播的声音，慢慢地吐出了以上的话，声音里却毫无感情。
“无论是正方还是反方，你们所提出的观点都让人深思，有时候一件事情的两面，其实本质是一体同心的不是吗？就好比我听着反方的观点，有时几乎就是正方的另一个声音，这让我们的评判工作更为艰难……”
就在那一瞬间，叶黎珊和项北对视了一眼。
他们失败了！对方的眼睛和神色清清楚楚地写明了这一切。
陆西城注定无法实现孟宪，他和她、他一样，都以为自己可以掌握命运，却发现在人生面前，自己只不过是个孩子，弱小得那么一览无遗。
庞大的失落袭击上这两个年轻人的心头，叶黎珊咬着嘴唇，脸色变得苍白。而项北的拳头则在口袋里握紧了，他几乎想要朝什么坚硬的墙面挥出一拳才能驱散心头的巨大阴霾。
所谓的用心，所谓的努力，所谓的坚持，在梅宁芝那铜墙铁壁一样的冷酷之下，眼看就被粉碎得毫无价值。
“……作为一个雅勤学生的家长，我对今天辩论的主题深有感触，今天的比赛可说是没有输赢，不分轩轾，我想我是无法做评断了！呵呵，校长觉得如何呢？”梅宁芝仍旧在冠冕堂皇地发表着评论。
“是啊是啊，今天我们雅勤和常春藤联盟的各位同学都表现得非常出色，要不请你们自己来发表一下赛后感想如何？”红光满面的校长高兴地搓着手，将话题丢向台上。
出人意料地，一直在一边“韬光养晦”的高明骏，转过了头，突然对叶黎珊转过了头。
“黎珊，你的努力我看到了。”
“什么？”叶黎珊有点恍惚。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也许可以帮上忙呢。在你心里，我就比项北还要不可靠？”
叶黎珊倏然涨红了脸：“不……不是……只不过……”
不再出声的高明骏，对叶黎珊做了个表情。他的口型，看起来像是……“没问题？”
在叶黎珊吃惊的眼神中，高明骏已经走到了台前，向台下挥手示意。他浑身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不停驻眼光的气度，主持人将话筒递了过去。
“感谢校长，感谢评委，也感谢今天来观摩我们辩论赛的各位同学。就像梅女士说的那样，这场比赛，是交流，是沟通，它的意义远远大于胜负。”
在一片寂静中，只有高明骏的声音在礼堂里回响。
“虽然语言出口即逝，可话语的力量有时会深刻得出乎我们的想象，因为它表达的是人的思想和本质。而今天的选题，也正是极有意义的——它同样代表了我们年轻人最重要的一样东西：独立的思考和对人生的探索。”
高明骏继续说下去。
“其实，今天的辩论赛也是送给我们的一位朋友——他就是雅勤高中的学生，陆西城。”
哗然！
台下像开了锅一般响起了惊讶的声音，就连梅宁芝也是一愣。她没有想到高明骏会说出陆西城的名字。
“陆西城不仅是雅勤的好学生，更是个摄影奇才，他不仅获得了Jean-Baptiste
Mondino的助理资格，并且……”高明骏提高声音吗“同时也是高氏集团本年度优秀人才选拔计划的入选者！他在结束非洲的工作之后，能够获得高氏的基金赞助，开办属于他自己的工作室！”
叶黎珊一下子用双手捂住了脸，同样地，台下的林音和池小缘已经震惊得面面相觑。就连项北，都吃惊不已地看着高明骏。
这可是一枚重磅炸弹！高明骏的保证，不仅将陆西城“去非洲”的可能性推到面前，同时甚至为他铺平了之后的道路，保证了他独立的可能性。
似乎还不满足，高明骏又朝前推进了一尺：“我相信作为今天裁判的梅女士——亦是陆西城家长的她，一定会理解并且支持吧。”
梅宁芝的脸霎时红了又白：她几乎破口说出“有没有搞错！你和那些小兔崽子是一伙的！”可是却硬生生地把这口气憋回了胸口——只是因为高明骏的身份，和他所代表的那个庞大的企业家族。
恰逢项氏企业想要将触角伸向香港乃至美国实业的时期，她如果开口拒绝，势必等于同高明骏这个下一代的企业接班人翻脸，这个亏她吃不起。
项氏的事业、她自己的事业，还有她对于陆西城出国并且摆脱自己控制的反感，这些筹码在她心中的天平上，迅速转了又转。
在心念电转中，梅宁芝忍气吞声地做出了一个她在12小时前完全想不到的决定。
控制着脸上的肌肉，她硬是逼自己挤出一个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狰狞的微笑。
“……我代表我的孩子，接受高氏集团的嘉奖。”
掌声雷动。
而另一边，叶黎珊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地夺眶而出，在她晶莹的脸上划下了一道珍珠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