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甚敲门进来，沈青彦很是随和地让他落座，顾维甚也没有丝毫畏怯的样子，从容地就座了。
“请坐吧，今日叫你过来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你无须拘谨，就当是普通朋友之间的谈话。我们两家本就是世交，只因年久疏忽不曾走动，才生份了，如今你在工厂，我又刚刚接手生意，对工厂里的事情还不是很熟悉，有些事情还要听取你们的意见，你又与别人不同，毕竟更亲厚些，我也就与你直话直说了，前些日子，工厂的缫丝机又坏掉了，这已经是最近以来第几次出问题了，你是三车间的管事，我今日叫你过来，希望能了解一些经过。”沈青彦开门见山地说。
顾维甚坐得笔直，点点头，“承蒙您还记得，只是我生不逢时，家世凋敝，又多亏世伯照拂，才得以在工厂谋生，本就感激不尽了。不曾在近处走动，只是不愿让别人以为我是攀缘附会，刻意逢迎之辈。今日既然您特意叫我过来，又是为了工厂的事情，我便将我知道的都说出来，您应该知道坏掉的机器是二车间的两台缫丝机，是去年末秦先生去购进的，坏掉之后秦先生前日已经叫人送去修了，但是没有十来日是好不了的，如今机器就是工厂的命脉，只要机器一坏，就会误工，底下的工人们就是想干，但没有机器也动不了工，机器维修是常有的事情，但是频繁的维修不仅花费额外的费用，更重要的是严重耽误生产，生产滞后又会导致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烦。”
沈青彦赞许点点头，“的确，机器维修的费用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误工就不是小问题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工厂的机器这样三番五次的出错，损失不小，在你看来，究竟是使用上有什么不对之处吗？”
顾维甚犹豫了一下说道：“这批机器是最新的外国货，是秦先生亲自带人去定的，工人们的使用也都是按规矩来，相信李先生应该也给您报告过了，在我看来也确实无不妥之处。”
“那么，就是机器自身的问题了？”沈青彦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来。
顾维甚正视他的目光，依旧是不卑不亢的语气，“这批机器购入的金额巨大，又是由秦先生全权负责，按理说秦先生对此是内行老手，应该不会看走眼，除非是……”
沈青彦接过他的话，“除非是，以次充好，为了从中获利。”
“只是并无证据，一切不能轻易下结论。”顾维甚眼神中透着精明，沈青彦了然。
“二车间的负责人叫于占，你熟悉吗？”沈青彦问。
“于占是秦先生的表外甥，平日里不大和我们来往。”
“他为人如何？”
“性子……颇为直接，爱喝酒。”顾维甚说的有些委婉。
沈青彦看他一眼，这个于占是秦常誉的表外甥，沈青彦见过他几次，相貌略显猥琐，一双透着油滑的鼠眼下是一个红酒糟鼻，爱塌着腰说话，给沈青彦的印象不是很好，此次坏掉的机器又都是出在他的车间里，更让沈青彦有些成见。
“你也知道，我刚上任，对于工厂的详情还有些生疏，能信任的人也不多，你须多留些心思，去给我查一查机器的问题，抑或是人为的原因，不管是什么，查明了然后给我回话。”
顾维甚站了起来，“多谢您的看重，维甚一定究明原因。”
沈青彦点点头，“好。”然后抽了张纸出来，飞快地写了几行字递给顾维甚，“从今日起，你从三车间管事升为工厂稽查。”
顾维甚面上并无太大的欣喜，只是郑重地接过信纸，鞠了一躬，“维甚定当不负重任。”
顾维甚走后，沈青彦揉了揉眉心，躺倒在阔大的皮椅上，想起如今的种种困境，心里更是烦闷不已，他原来在学校的时候是那么的有活力和热情，仿佛再大的困难也不能使他退缩，他心里像是装着团热火，随时在燃烧着，他关心国事、和同学们议论时政、为了民主和自由去斗争……而如今呢？短短不到一年的光景，他就好像老了十岁，满心里只计算着利润盈亏，他照了照镜子，镜子中的人仿佛变了，变成了他原来最厌恶的满身铜臭的资本家，他像是笼子里的困兽，渐渐地服从于现实，锋利的爪牙已经在退化了，眼睛变得只认得资本、利益、盈亏这些字眼。
傍晚沈初见去找青果，青果正在院子里摘菜，沈初见便也搬了小凳子过去同她一起摘菜。
“今天不忙吗？”青果问。
“嗯，今天没什么事，之前我生病落下好多课，一直在赶也没有时间出来，今天学校里也没布置功课，总算是得了会儿空。”
“身上好些了吗？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养了这么久早好了，也没哪里不舒服的，哦对了，我听阿臻说，过几个月他们可能要随叶大帅调往北平了。”沈初见看向青果。
青果摘菜的手停顿了一小，然后才说：“哦是吗？”
沈初见看她一副波澜无惊的面容，有些着急，“明大哥也会去的！”
青果抬起头与她对视一眼，又很快错开眼神，淡淡开口，“如今打了胜仗，北平又是天子皇城，占据北平的重要性连我都知道，他们自然是要去的，只是……叶远臻若走了，你怎么办？”
沈初见放下手中的菜，正色道：“青果，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的婚约，取消了。”
青果面色一变，震惊道：“怎么会？出了什么事？他们知道了你和叶远臻的事？”
沈初见摇摇头，“不是，但是我想，应该和他也脱不了干系……”她便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同青果细细讲了一遍，青果问：“那你可问过了他？”
“没有，我只是猜疑，王家之前还与我父亲通信说过些日子要亲自过来商议我们的婚事，我还正愁该怎么向父亲开口坦白呢，结果居然收到了他家的退婚书，与之前的态度截然相反，这不仅让我有所怀疑，我父亲也看出来了，能让王家突然间反悔并主动退婚的，怕是只有他了。”
“他这样做，是怕你夹在中间为难吧。”青果道。
沈初见的目光放在远处，“也许吧……可是即便退了王家，我父亲也不许和他……唉，我当初选择走这条路时，就知道会有无数的阻碍的，姑且也算提前有心里准备了。”
青果也叹了口气，“初见，人生在世，能得一真心之人不容易，你既然选择了就要勇敢地坚持下去。”
沈初见看向她，“青果，那你呢？”
青果楞了一瞬，有些踟躇地开口：“我？我怎么了？我这样……就挺好的。”
沈初见将手覆在她的手上，“你这样真的好吗？青果，你要这样抱着回忆过一辈子吗？人是要向前看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可未来还在你自己手里呀，你不能亲自把它扼死！青果，你是可以获得幸福的，勇敢的人应该是你，为什么不向前迈一步呢？明大哥对你……”
“初见！别再说了！”青果打断她的话，“他是个好人，又马上就要去北平了，他会遇到更好的人的，我不能，不能连累他。”
沈初见蹙眉，“怎么就是连累？青果，你那么好，怎么会连累他？青果，难道你真的相信什么命硬克夫之类的鬼话吗？”
青果苦笑一声，“纵使我不相信又怎样？跟我在一起，会有无数人对他说三道四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不能害了他，我这辈子，就是这样的命运了……”
沈初见用力地摇头，“不！不是！青果，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幸福捆绑在谣言的泥沼里呢？别人说什么有什么重要，他们终究只是无聊的看客，他们在说三道四的时候不会想到对你的人生负一点责的！重要的是你自己，去听从你心里的声音，青果，我相信明大哥也不会在意这些的。”
青果眼眶有些微红，沈初见握着她的手，像是给了她源源不断的力气，她眼神坚定，连这勇气仿佛也会传染，青果用力吸了吸鼻子，“谢谢你，初见，我真的很幸运，能有你陪着我、开解我、鼓励我，或许我依旧很难走出去，未来怎样谁也不知道，但我会努力去聆听心里的声音的。”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的老长，青果恍惚间觉得她们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拉着手，在黄昏的余晖中分享着彼此的小秘密。初见从小看似温和柔弱，可实际却是他们中最固执坚强的人，她这样外柔内刚的性子就像是酿了许久的葡萄酒，初尝甜醇，后味绵涩。
陈旧的大门虚掩着，有一个人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了，他望着里面微微出神，耳听着她们的隐隐约约的谈话，心里有种难以言明的苦楚，已经压抑了许久，又无处释放，他和青果之间，明明只隔着一扇门，却像是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本就是沉默的人，不善言辞，他有太多的话憋在心里太久，难以宣泄，直到酿成一杯苦酒，只能遥遥对着她，独自下咽，那时的他，还看不透他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