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豆豆

小说: 星星睡在枕头边 作者: 鹿森林 字数:4058

  安爷爷去世的那个夜晚,正好赶上南方的梅雨季节。

  阴雨连绵的夜晚,我穿着大拖鞋下楼。几个大人提着马灯聚在我家门口。我妈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大致的意思是雨天路滑,希望高家寨的女人都能出去给抬遗体的男人照路。

  我妈哄我回去睡觉,然后提着马灯和雨伞跟着他们出门。等到他们走远了,我爬到二楼的窗边踮脚张望,我妈瘦弱的身子歪在人群里辨识度很高。

  这一年,我高三。常常看书到深夜,打开窗户,望着逐渐加大的雨势发呆。豆粒般的雨点打在手臂上,我摸出果味口香糖,剥开放在嘴里使劲嚼。其实,我不太爱吃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只是觉得别的孩子有,我也应该有。

  至少,这种廉价的口香糖我必须有。

  嚼着嚼着,眼泪就“吧嗒吧嗒”砸下来,混着冰凉的雨水打湿了手臂。我不知道,是否还会有非亲非故的人像安爷爷那样对我好。

  这是我来到高家寨的第九个年头,距离爸爸去世已经七年了。

  我爸爸叫林德海,高家寨的那些中年妇女找我麻烦的时候,就会大老远喊:“林德海,林德海,管管你女儿。”

  然后我爸会举着手臂粗的棍子出来找我。他只是想吓吓我,装模作样地取悦那些肥胖的中年妇女。

  我们一家三口刚搬到高家寨的时候,邻居家的那些女孩每天都约我出去玩,出了家门,就把我凉在一边,自顾自得聊天,说悄悄话。我曾有幸听到赵华珍的女儿说她晚上听到爸爸喊妈妈小心肝。那些孩子听后唏嘘不已。

  赵华珍是个屁股如脸盆般大的肥婆,老是支一把木椅子坐在家门口嗑瓜子。我无法想象她如何化作丈夫的小心肝。我只记得她在我八岁那年诬陷我偷了她女儿的桃粉色发夹。

  事件的起因是一个过家家的游戏。赵华珍的女儿从柜子里取出手掌大的小钱包挂在脖子上说要给我发工资。她取出一叠厚厚的票子,一块五块的,更多的是角票。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了一只粉色蝴蝶结发夹上。直到她塞给我两毛钱说:“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好了,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刚开始我还不太明白她的意思,站在原地不动。

  “走啊,你可以回家了。”她又重申一遍,然后收起小包,嘟囔着嘴:“你的工资就这么多,下个月你不认真工作,我还是会扣你的钱。”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出了门,飞快地跑出高家寨,到学校门口的小杂货铺买了两颗豆豆最喜欢的果味口香糖,紧紧捏在手里,转了方向去找豆豆。这是我第一次花钱买东西,又惊喜又羞怯。

  两颗果味口香糖,给豆豆一块,自己吃一块。

  想着想着,突然右脸一阵酸麻。还没反应过来,我爸揪着我的脸把我拽回家。疼得我眼里的泪水不断往外冒。

  赵华珍双手插腰站在四合院门口,看见我,阴阳怪气地说:“我说林德海啊,你也别打孩子了,只要她把我女儿的东西拿出来,我也不计较什么了,毕竟是街里街坊的,我也不想这高家寨的人说我欺生。”

  她的嗓门很大,很快就引来了许多围观的人。我爸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伸手把我推出去:“你拿了什么东西自己交出来,别给我丢脸。”

  我隐约明白了怎么回事。赵华珍女儿的东西丢了,我中午刚好去过她家,所以理所应当的成了小偷。

  我慢慢站直了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口香糖。我爸气得给我一巴掌。我一个没站稳,整个人趴在墙上。

  赵华珍再也掩饰不住怒气,露出狰狞之色:“好啊,给你脸不要脸,你这丫头太气人了,我让你还我女儿的发夹,你居然想用两颗糖打发我,林德海,你女儿什么意思?”

  我哭着摇头:“我什么也没偷,什么都没有。”

  赵华珍的女儿站在自家门口,眼睛红红地看着我。我多希望她能帮帮我。可是,没人帮我,没人相信我。

  “林浅不是小偷。”

  “哎呦――”突然传来杀猪般的惨叫声,豆豆抓着赵华珍肥胖的手臂,咬住不放。直到嘴里出现咸腥味。

  赵华珍满脸泪水,想发怒,却说不出话,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嚎大哭:“哎呀我不活了,太不讲理了!”

  那天豆豆拉着我跑了好久,他说:“林小浅,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人欺负你。”

  我问他:“你咬了赵华珍的手,会不会挨打啊?”

  他告诉我,安爷爷相信他是个好孩子。

  “要是连自己的亲人都不信就听了别人的一面之词,那就不算亲人了。”他说得轻描淡写。

  可我爸爸不相信我,他什么都不问一巴掌打碎了我拼不起来的“脸”。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开口说话,躲在家里不敢见人。上学放学也是低着头匆匆行走,生怕碰到周围的邻居。我总觉得他们会笑话我。还有一类人,与那些中年女人不同,她们是真的关心我,我也怕她们。

  比如,李奶奶,高家寨的居委会主任。她曾在一个中午偷偷端来一碗鸡蛋面,还切了片粉红色的火腿肠给我。

  我伸出手推开那碗冒着香气的面条:“奶奶我不饿,我要睡了。”

  那件丑事,在别人看来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我,它们是刻在生命里的耻辱。我不习惯把自己的可怜暴露别人面前,所以每次被打我都忍着不哭出声,第二天放下袖子若无其事地出门。好像这样,就不疼了。

  赵华珍的女儿偷偷来找过我。我吓得连连后退,尤其是眼前那个女孩突然红了眼,我更是启动了作为动物的本能,趋利避害。

  她哭着说:“林浅,你没有偷东西,发夹是妈妈藏起来了,她让我说是你偷的,林浅对不起。”

  放学后,我在校门口等了很久都没看见豆豆,自己一个人去了安爷爷的杂货铺,气喘吁吁地说:“爷爷,我来找豆豆。”

  算一算,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我认识豆豆的时间不长,跟那些小女孩差不多。她们经常到安爷爷家的杂货铺买口香糖。水果味的,一角钱一块。一人一块,放在掌心里看了好久,才把它剥开放进嘴里。水果的香甜浸满了整个口腔。印着花的糖纸被她们小心翼翼铺开,折好放在口袋里。

  我也想吃,但我没有零花钱。那些孩子也知道我没有钱,故意问我:“林浅,你不买糖吃吗?”

  我只摇头。安爷爷朝我走来,把两块小小的口香糖放在我手心里。脸上堆满了亲切的笑容说:“有时间,来找我们豆豆玩,他也是一个人在家。”

  我这才注意到,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还有一个俊俏的男孩敞开双腿坐在小凳子上,趴着写作业。他突然停下笔,眨眨眼,然后转过头对我展露微笑。

  他就是豆豆,一个在我干涩的童年里呵护着我的朋友,喜欢穿黑色长裤和白色T恤,外罩一件白色长袖衬衫。遗憾的是,我不知道他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每次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都敷衍我:“我就叫豆豆,没有姓。”

  我跟豆豆成为朋友的过程是家里那台二十四寸的旧彩电里常播的烂俗剧情——英雄救美。

  高家寨的女孩子们聚在我家门口,喊我上学。她们成群结队走得飞快。我拽着书包跑出去追。刚搬来这个城市没多久,我还不认识上学的路。没走多久,那些女孩子就把我扯到了巷子里,按着我的手脚。

  穿着粉色连衣裙,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走到我面前说:“你这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居然敢和我抢豆豆哥哥,豆豆哥哥是我的。所有人都知道,我长大以后要做他的新娘。”

  我认识她,她叫小美,高家寨的很多小孩子都喜欢围着她转。那些妇女们聊天的时候都喜欢开玩笑说,漂亮的她和好看的豆豆是一对儿,长大后要结婚的。

  豆豆出现的时候,仍旧穿着黑裤子白衬衫,肩上斜跨着一只军绿色单肩包。他挡在我前面,三言两语就吓走了那些女孩,拉着我离开。

  很长一段时间,豆豆都没有和我说话。放学了就拉着我回杂货铺,然后一个人低头写作业。我觉得,他在保护我。

  很快我就被高家寨的小孩孤立了。穿花裙子的女孩子们常常在高家寨的池塘边拦住我不让回家。小美还把我的鞋扔到了池塘里。

  我在空地上坐了好久,不敢回家。光着脚回去免不了一顿打。爸爸会揪着我的耳朵,一遍遍细算,买一双鞋多少钱,来回坐公车多少钱,然后这些钱折算下来可以买多少酒,多少肉。

  想到这些,我只能厚着脸皮摸到小美家。

  爬满铁锈的大门突然“咔”一声敞开。女人穿着睡衣,上下打量我,一双细长三角眼,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她转身走到沙发前坐下。枣红色的旧沙发上,还坐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尖嘴猴腮。

  我哆嗦着走进屋里,夫妇俩儿若无其事得看电视。小美从楼上下来,见到我,吓得面无血色。

  两个大人的注意力终于离开了那台电视机。她妈妈猛一甩手,遥控器砸在茶几上,“啪”一声响吓到了我。不远处那个心虚的小女孩似乎也抖了一下。

  “小美,有人来找你了。”本是陈述句,从女人嘴里出来却像是责骂。我注意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朝我这边快速扫过。

  我走到一直沉默的男人身边,小声说:“叔叔,今天下午,小美扔了我的鞋子。你……可……不可以出去给我买一双一样的,不贵。现……现在去买,可以吗?

  那个男人陷入沉思,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许久,他望了自己女儿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然后一脸怒气对我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女儿的不是?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有脸跑到我家对我指手画脚,看我怎么收拾你。”

  男人怒气冲冲地抓起电话,狠狠按了几个键,对着电话大吼:“林德海,你女儿什么意思啊?跑到我家骂我女儿,还要我给他钱。拜托你,管好自己的女儿,别让她到别人家里丢人现眼。”

  “啪”一声,听筒砸到键盘上,位置放的不吻合,电话发出“嘟嘟嘟”的急促声响。

  女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男人的左腿比右腿短。没时间思考为什么他的腿会这样,我羞愤地跑出去,还没到家门口就看见爸爸拎着胳膊粗棍子气冲冲地走出来。他一句话没说就开始动手。

  妈妈还没回家,关上门,屋子里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被打了多久,我也不记得了。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

  我妈推着摊子回来,见屋子里一片狼藉,无奈地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人抱怨,口里念叨着:“又喝醉了,又喝醉了。”

  我躲在被子里,滚烫的眼泪落在手背上,烫出一块块伤疤。

  没有声音,静静的,不知道哭了多久。

  那天晚上的闹腾惊动了高家寨的妇女,然后病毒传播一样随着她们粗鲁的谈话传遍高家寨的每一个角落。

  豆豆听说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拉开我的衣袖,然后抚摸着红色伤痕说:“林小浅,你疼吗?疼就哭出来。”

  我摇摇头,满不在乎地说:“也就印子深,早就不疼了。”

  他放下我的袖子:“林小浅,在我面前可以哭。”

  他说的对,是很疼,但我不想哭。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孩子被欺负了,有爸爸撑腰,而我被欺负了,还要挨爸爸的棍子。这个问题,直到他走了,我也没想明白。

  那天我没有等到豆豆,安爷爷说豆豆搬走了,和爸爸妈妈住在新家里。他放了很多果味口香糖在我的口袋里,他说豆豆最喜欢嚼这种口香糖了。他还送给我一直白色的小猫,我费力地抱着它回家。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豆豆了,十七岁那年,他回来了。用一个新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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