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山河，千载风光，尘世的繁华喧嚣，似乎在离开流云镇的刹那便已远去。
远远的，明荼便见那高耸入云的上清峰。
山顶的上清宗大门前，古松长青，瘦藤长存，青鸟高飞于空，灵鹤亦是昂着脖颈长鸣，山间再连着几缕浮云轻雾，千峰叠叠，翠绿碧青，自是引人沉醉。
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从山外看上清山，与八年前相比，如今的上清山倒是越发的钟灵神秀了。
上清山的空灵沉静，化去了明荼心头的几分戾气。
玄倾站在前方御剑，明荼在后方便只能见玄倾的背影，他不知道玄倾心底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心中是有千百种念头闪过的。
之前玄倾说的那番与他同留同走的话，让他一时脑热答应回宗门，如今仔细想来，还不知将要面对怎样的结果，若真是要走，说什么也不能连累玄倾。
如此想着，不经意的低头往脚下看，却是顿觉心头一荡，身似海宽。但看那寒星剑之下，千崖竞争秀，万壑狂争流，山峰林立，排排如同巨型剑橶，含烟贯四时，凌云直上，仿佛即将掩至脚底。
且不管回了宗门待要如何，此时此刻，他心中只装得下这山河画卷罢了。
不多时，几人便已至上清宗大门前，玄倾与戏阳纷纷顿住，收了各自法宝，朝前一拜，齐齐出声喊“师姑”。
在玄倾后方的明荼没了遮掩，便看到澹台淡淡站在哪里，神色清冷的注视着他，明荼身形一僵，也青着脸躬身微拜，却没有开口唤人。
玄倾与戏阳直起了身站在一旁，明荼还躬着身，澹台也不开口，只看着明荼头上的那缕赤发发怔。
玄倾与戏阳对视一眼，心中暗道“危险”。
忽的，澹台有了动作，她将手一覆，手底化出一柄三尺长剑来，剑身浮着淡淡白芒，如莲绽放。
上清宗门上空，风云裂变，惊了在留云峰上的踏卢，也惊了山上找草药的闻人，更惊了在朱华阁修习的微生与五鹿，众人齐齐往大门奔来。
此时，四周充斥着无尽威压，但见澹台剑指明荼，衣袂翻飞，青丝乱舞。
戏阳脸色微变，往前踏了两步，道:“师姑，您不问缘由，就要动手？”
“上清有上清的规矩，当年我便劝过你沓卢师叔，他就是不听。”澹台说着，把目光淡淡的转到明荼身上，道:“明荼，你若是人间俗子，还能平安度过余生，于你来说，未尝不是一种福气，知道么？”
“师姑，我知道您是疼我，怕我命丧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之手，可是，我并不惧前路多歧，便是明日就没了性命，我也甘心，请您不要动手。”明荼说着，便屈膝落地，跪在澹台面前。
这个倔强的孩子，这个骄傲的孩子，竟为了求道，不惜一切。我该如了他的愿么？不，不能，如了他的愿，便是亲手将他推入深渊……
澹台目光微动，握着剑的手颤了颤，她仰头闭目，再睁眼，又复冰冷如霜。
四周威压一时大涨，一青光闪过，在空中聚成一条云白色的巨龙，云龙过空，气旋翻腾，再由上空堕下，直击地面。
“轰隆！！”
青光落地，碎石混着尘土，漫天飞溅，明荼双手交叉，举过头顶，一股冲力打散了他的守势，在他面前劈开一个大坑。他惊愕的抬眼看去，只见玄倾与戏阳就挡在他前方，这道巨芒原本是要落在明荼身上的，被玄倾与戏阳挡了去，便失了准头。
此时沓卢与微生等人也已赶到，却闹不清状况，沓卢见明荼异样，便探知于他，随即变了脸色，瞪着一双虎目惊骇道:“他那被压制的灵力，原来竟是妖魔二气！”
澹台冷着眉眼厉斥玄倾与戏阳，道:“糊涂！你们今日护他，便是害了他，你们可知道？”
“师姑，我说了，不需要您的关心，我自己选的路，流着血也会走下去！上清不容我，我可以走，您若是要收回上清功法，我也可以自废，只是，我的天赋本就是我的，您要收，便将我的命一起收了吧！”明荼突然猛的站了起来，做防御状，一步步后退，如果真要动手，他拼了命也不能认输，他心中清楚澹台会如何决断，其实他就是在赌澹台心慈，不会要他的性命，至于沓卢，他暂时是顾不上的。
沓卢今日也有些反常，竟然没有爆发他的暴脾气。
玄倾半合着眼，遮了眼底的情绪，他拦着明荼，对澹台与沓卢道:“若是上清今日容不下明荼，他日也必容不下玄倾，若是他走，我便与他一同走。”
什么叫做“上清今日容不下明荼，他日也必容不下玄倾”？难道他玄倾也心存魔障不成？
有那么一刻，除了明荼之外，原本认得玄倾的人都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是假的玄倾。毕竟失忆之前的玄倾，就是再狂妄，也不可能说出叛离上清的话。
明荼也没想到玄倾是来真的，他怎么能让玄倾同他一起走？于是便有心气他，呲笑道:“我走我的，与你有什么关系，别闹得像大姑娘追相公似的，听话啊，离我远点儿。”
众人都听惯了五鹿的胡言乱语，自是忍得下明荼的话，不曾当真，只将目光转向玄倾，玄倾却不喜明荼开他玩笑，于是便转过脸来，眯着眸子淡淡的瞄着明荼，道:“非要逼我赏你一剑才安分？”
而此时的澹台，看向玄倾的目光满是陌生、惊疑、失望……等等，几乎载满了所有不良情绪，她静静的看了玄倾一会儿，神色微冷的开口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玄倾依旧微合着的眼睁了开来，满载迷雾，他轻轻的，微掀嘴角，道:“我只是觉得，世间之道，便该容世间向道之人，不该因种族、因身世、因心魔，便弃之不顾，我本以为，我们上清是与人界那些宗门不一样的，若上清不是我心中的上清，师姑，请恕弟子无心长留。”
澹台听出了玄倾话里的意思，玄倾之意，便是有心向道之人，上清是该留的，便是魔族妖族之人，也是该留的，这与青阳掌门的严谨收徒简直是各走一端。
这样的玄倾，还能继承青阳之志么？青阳还会将上清宗交于玄倾之手么？
此番想法在她脑海闪过片刻便又消失了。
玄倾的去留，只有他自己与青阳决定。澹台心中虽有不满，却也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人，她该做的都已经尽力去做了，剩下的事，便是等青阳掌门回来再决定，未来之事，也都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澹台轻轻一叹，收了周身寒气，转手化出一朵青莲来，送入明荼眉间，明荼顿觉一股清流由头顶涌至心田，压在心口的闷气也去了不少，头上的那缕赤发也瞬间暗了色泽，澹台道:
“这青莲常年在我那‘不落’池里生长，集了几百年的灵气，能助你化去三分戾气，余下七分，还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上清功法你暂时是练不得的，你要先试着控制体内的妖魔二气，此事无人遇到过，我与你师父也帮不得你。另外，劝你凡事放宽心胸，若争无谓之气，会助长你的戾气。”
“弟子谨记，多谢师姑。”明荼俯首静拜，久久未起，对于澹台，明荼一直都是崇敬的，在他心底，这位前辈不仅有远见，更有一副慈悲心肠，与他师父是不同的，他对澹台的感激，自是一拜不能代替万分之一。
“起来吧，师姑与沓卢师叔已走远了。”戏阳将明荼扶起，又道:“你这几日便在住处待着，好好休息。”
戏阳一走，大道上便只剩下明荼与玄倾，上清的风是温柔的，就像蒲公英飘到脸颊的柔软，也像极了玄倾那淡然静默时，温柔迷离的眼眸。
明荼不知道玄倾的真实想法，也许就真如他所说，就是借他些胆儿罢了，在明荼眼中，那决绝的玄倾是理智的，不像是胡来的，他必是有自己的打算，才会陪他这一回，是以，他没有再多问他帮自己的理由。
明荼一边走一边看上清的天空，有意无意的问道:“玄倾，将来……你会娶妻么？”
玄倾侧目看了明荼一眼，只见明荼对着他笑，便又将目光收回，淡淡道:“我此生只为修行。”
明荼听了，整个人都似快活起来了，玄倾看着他的样子，都能被他的笑意感染，只见他笑的很是狡黠，道:“呵呵，好，修行好，你就好好修行，日后谁敢缠着你，只要我在，便都替你赶走。”
“……和你有什么关系。”玄倾压着心头的不安感，语气里没有感激，反倒有几分疏离的意味。
明荼夸张道:“怎么没关系，我也打算一辈子修行的，一个人太寂寞，所以要拉上你陪着，你要是被人拐跑了，我找谁陪去？”
“天下之人众多，总会有别人陪你。”
“天下之人众多，可你只有一个。”
玄倾看着明荼那笑意不减的样子，神色微冷，又认真道:“有的话，当玩笑则无妨，若是当了真，便是万劫不复，你可知道？”
“噗，玄倾呐，你认真的模样，真是——‘秀色可餐’。”明荼说罢，在玄倾抽剑戳他的瞬间，朗笑着奔回住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