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的确目的是很简单的，我救他一条命，我希望他不要恨我，可我也是矛盾的，他若不知晓我是为救他而来，必然会恨我，但若知了我为救他而来，他未必会领情。
我在那度过的第一个冬日，是孤身一人。
他们都出去看初雪，看雪白的冰粒落在漫漫红梅上，看小鸟儿在雪上踩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印子，而我和我的婢女柳叶守在家中，从白天守着，直至他们回来。
我的母亲和我说，自己做的孽，自己想吃的苦，最好一点怨恨都不要有，我的确是没有怨的，我超脱得很，无欲无求，仿佛笃定了他这辈子不属于我似的。
我与关月在外头举案齐眉，在家中却是极少见面，他很好地给了面子，至少我没有落得话柄在他人手里，至少我尚可趾高气昂地说，这是我想要的，是值得的婚姻。
我和沉璧渐渐也断了往来，倒也不是那日的请求耗尽了我们彼此之间的情分，只是她忙着照顾年幼的女儿，而我也忙着许多事务，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生疏了。
之后，那小丫头似乎是同情我大多数时间是自己泡着，所以她偶尔也会带着针线来寻我，一坐就是一整天，我后来知道，她叫桃枝，的确是一个喜悦活泼的好名字，我叫着，仿佛看到了春日里，桃花满枝桠的模样。
“您对我有恩，我是知道的。”桃枝那日缴着细线，抬头看了看我，“我们自然是尊敬您的。”
用的是讨好的口吻，仿佛是担心我因为愤恨而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我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腕，叫她放宽心。
“感情这种事情，我最不爱强求，所以我并不怨恨。”我自己说着这话，我自己都不相信，哪能真的那么圣母。
“日子总是要好好过的，你说呢？”我数着窗外零星出现的星子，猛然觉得夜色好长，看不到边。
桃枝没有回答，我知道她的心已经定了下来，她要的只是我一个答复。
在我以为，我的一生即将在孤寂的旧宅子里度过时，一切都迎来了转机，关月借着赏月品茶等等的借口，一赖就是几个时辰，我赶也赶不走，只好坐在一旁，忙我的事情，直至他离开。
“你再如此，我便真的相信了。”我并不是个能坚守住底线的人，他若是一直一直骗我，我真的会以为一切是真。
“可我，却突然觉得你这个院子，别有洞天。”关月难得望着我的脸，“蜿蜒的爬山虎，清冽的雪水，甚至是......”
他的眼神停在了我的脸上，我匆忙之间别开脸，手中未完成的绣品在掌心皱成一团。
“不逗你了。”
原来刚刚那句话是逗我来着，我偏了偏脑袋，正想出口挽回我那本就不多的面子，却发现人早就消失了，一切都和没发生一样。
说着受了委屈也别再回去的父亲，还是舍不得我，借着母亲的面子来看了几次，我没有受他们认为的委屈，可他们还是抚着我的脸，心疼地说我瘦了好多，我只道我天生骨头硌手。
欢声笑语之后，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无知无畏的少女时代，关月站在我身侧，竟插不上话。
我母亲说打小我就委屈，从来没尝试过任性的滋味，这次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忤逆他们的意思，她身为宫墙里的人，是不希望我活成她的模样，如今我脱出了那个困境，却仍旧没跳出这个圈子，我努力装成很快乐的模样，不过我的母亲，还是瞧出了我欢快背后的那一点无奈。
“照儿，你别怕，你要是真的过得不好......”临别前，母亲拉住了我的手，我还是她心肝肉，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我没事，我很好。”我没掉皮也没掉肉，充其量只是活在我不爱的人身侧，“我日后不能时常去看您了，您可得保重身体。”
他们马车车尘消失在街角的时刻，我的眼泪也落了下来，为了不叫关月瞧见，我极快地抹去了，随后拉住了关月的手。
“外面风大，我眼睛难受，进去吧。”我的双眼通红，看上去的确是不舒服。
“你脾气和江将军还挺像。”关月看透了我的小把戏，不说透，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去，“我现在不瞧着你，你要是难过的话，可以表现出来。”
他特意换了一个词，却叫我突然笑了，我嫁给他的小半年里，头一次发现，他也有体贴人的时候，不过也可能之前他都将温柔给了别人。
暑气上泛时，关月突如其然提出，一同去外头，桃枝前几日感染了风寒，在床上起不来，见关月兴致满满的模样，我也不能拒绝他，只好应了。
途中恰好来到那日上乡的寺庙，我指着告诉他，那是我欠他一次救命之恩的地方，他不语，待马行走到山脚下时，他说，那是我捞起他的地方。
我和他共乘一马，我本拒绝，他却道本就是夫妻，共乘一马本就是正常的事，我说不过他，便答应了，他指着我当日救他的地方时，我恰好也听到了他胸腔里心脏砰砰直跳的响动。
“如此想来，我们算不算恩怨相抵。”他突然说起这番话，我猛然醒转。
“自然是恩怨相抵，你就当我是个拆人姻缘的小人算了。”我咬紧了不肯松口，我相信他一定看出了什么，才故意来试探我。
我头顶上传来幽幽的叹气声，我知道他放弃了质问我的机会，他不爱强迫别人，只要我露出不愿的神色，他都会停下动作，然后跳过这个不开心的环节，在家中是如此，在外面也是如此。
“阿照，你总是如此。”他加速离开了那个地方，风调转方向，狠狠地刮向我的脸，我侧头往他的怀中缩了缩，他缓了缓速度。
我救他这事，只有我的父亲母亲和关月父亲知道，旁的人只是以为我倾心于他有意强求，纵然他有着一颗玲珑剔透的心，也不至于想得如此明白。
桃枝的病来的快去得慢，我请了人好生照顾着，也耗费了十来天渐渐好转，那大夫私底下和我说，桃枝身子孱弱，子嗣只能随缘。
随缘便随缘了，总归我就是个摆设，这件事情还是要他们努力才行。
好日子并没有过多久，盛夏还没展现出美好的一面，一切都变了，突如其来的大旱使得天地里的秧苗颗粒无收，百姓叫苦连天，年老的陛下突然信了那些来历不明的方士，沉璧和太子劝了好几遭，差点招致祸患。
我太久没接触这些消息，迟钝地反应过来时，关月又一次被牵扯，那江湖骗子得了一个签，签中的文字不管从什么角度，都指向关月，毫无疑问，必然是那三公子干的，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何那三公子为了桃枝，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太想救他，所以我去找过陈三公子，他站在槐树下，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另外半张脸透露着苍白，他的身子枯瘦，几乎如同骨架。
“果然，你比他更适合。”他看着我，哈哈大笑，我瞧着奇怪，他明明是欢乐的，可嘴角上扬的弧度，却透露着强颜欢笑的意味。
“你什么意思。”我后退了几步，“你告诉我，如何你才肯放过他。”
他用发红的双眼看着我，喉结上下滚动，又往前走了几步，直到他整个人和我的影子重叠。
“比关月那小子好用。”风吹落他的帽子，另一张布满鳞片的脸映入我眼帘，我捂住了嘴，没能当场惊叫出声，他已经是个怪物了。
“岁安县主，如你所见。”他更加不避讳，挺直了腰背往前，在夜色的衬托下极为骇人，他到底练了什么妖术，竟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你，还是陈家三公子吗？”我支吾着后缩，却不敢贸然离开，我若是走了，关月会如何，我真的没有把握，为今之计，只能是我硬着头皮向前走。
“或许是，或许不是。”他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会儿，似乎是身体中有什么东西与他在抢夺控制权，大抵是人的挣扎过于微弱，他求救的神情只出现了一小会，转瞬又被那抹狰狞取代。“他既然把我唤了出来，自然是变成了我的傀儡。”
“我竟然没发现，岁安县主，你比他优越，”他绕着我转了个圈，瞧这我的脸，阴测测笑了笑，“我不想拿走他的命了，如今，你比他更值得。”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也不和我谈条件，我只能拔腿离开，我才刚走出两步，他就在身后喊。
“县主，机会不多，此次错过，就不知道再相见会是什么时候了。”他虚无缥缈的嗓音，消失在槐树哗啦啦的声响中。
下一次和他见面的机会是刑场，我看着他越过许多人走到我面前，此刻他已经完全被鳞片吞没，周围的人恍若静止了一般。
“你看着台上的人，你真的不想救他吗？”恶魔一般的低语在我耳畔响起，我陷入了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