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我要走了

小说: 有风吹过来 作者: 小祭 字数:4715

  深夜的时候,孤月被厚厚的乌云遮盖,整个世界寂静得只有偶掠过的冷风声。

  易小森独坐在床边的地板上,视线落在窗外混沌的一片黑暗中,屈着修长的腿,单手搭在膝盖上,幽然的目光若有所思的放空着。

  他转头,看了眼躺在床上哭着睡着了的颜离,薄唇抿了抿,孤冷中透着一丝温柔,但眼中却没有笑意,深沉的瞳孔里尽显悲凄。

  他看着她发呆,直到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易小森单手撑着地,站了起来,料峭挺拔的身体融进了阴影里,他走到了门口,开了门,也没看外面的人一眼,转过身,直径走向了客厅。

  门外站着一个压着黑色帽子的男生,穿着一件儿灰色风衣,脚下踩着一双沾满泥尘的马丁靴,跟易小森同样挺拔高大的身形。

  只是那张脸,不同于易小森那般清冷和淡漠,反倒匪气凛然,看上去邪恶又不怀好意。

  他就是裕桐人尽皆知的恶棍,阿虎。

  长得人模狗样,坏得一塌糊涂。

  也不等易小森招呼,阿虎进屋了,反手扣上了门。

  客厅里,易小森倒了杯水放在桌上,拉了把椅子坐上去,修长的手搭在桌上,微凉的指尖一下一下的拍打着桌面,姿势慵懒随意,俊冷的脸上没有表情。

  自从离开虎帮之后,外界纷纷揣测他和阿虎的关系,传言说,易小森和阿虎势如水火,总有一天会斗个鱼死网破。

  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其实什么都没做。

  相安无事,相忘于江湖。

  若不是夏子坤那点事儿,他或许不会再和阿虎有任何交集,但今晚,是他主动找阿虎来的。

  易小森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缄默着。

  阿虎喝了面前的水,然后点了支烟夹在指间,任它燃烧着,不吸,也不理会,他看了眼一旁睡在床上的女孩,再看了眼易小森,蓦地戏谑一笑。

  “发展的够快啊。”阿虎说。

  易小森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眼底一片寒凉,淡抿着略微苍白的薄唇,看着阿虎,不说话。

  阿虎有一双很清亮的眼睛,跟小时候一样,能让每个见过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但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

  “不招待我一下?”阿虎问。

  易小森起身,从冰箱里拿出几瓶啤酒,又折回来,放桌上,开了盖子递给了阿虎。

  阿虎只笑不接,示意易小森先坐下去。

  片刻,易小森再次坐在了阿虎对面,他含了支烟在嘴里,顺势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微偏头,打火机上窜出一朵小火苗,点燃了烟头,易小森幽幽地吸了一口,然后夹在指间,眯起眼睛,轻轻地吐出缭绕的雾。

  阿虎:“一个人喝多没意思,一起吧。”

  易小森手里把玩着橙色的打火机,视线落在那几瓶酒身上。

  “我不能喝酒。”他低语。

  阿虎沉默了片刻,蓦地冷笑一声,掐灭了烟,举过一瓶酒,昂头,骂了声“神经病”,然后将啤酒咕噜咕噜的灌进喉咙。

  闷完一整瓶酒后,阿虎深深地吸了口冷气,看着易小森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阿虎:“在弄清楚你找我来的意图之前,咱们好好叙个旧,怎么样?”

  易小森似乎是愣了一下,夹烟的手顿了顿,深眸微沉。

  片刻,他勾起了嘴角,淡淡道:“好啊。”

  阿虎又闷了半瓶酒,喉结上下滑动,些许酒水从下巴一路蜿蜒到脖颈。

  喝完酒,阿虎盯着易小森笑了笑,然后垂下脑袋,眼神一时涣散了许多。

  阿虎:“说真的,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易小森:“怎么说?”

  阿虎抬眸,看着坐在自己对面这个冷冷清清的人,仿佛好像发生天大的事情,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的样子。

  漠然地,不存在一般。

  阿虎往椅子后面靠了靠,昏黄的灯光洒在黑色帽顶,将那双藏在帽子下面深沉戏谑的黑眸蒙上一抹惆怅。

  阿虎:“我现在经常回忆起从前,咱们在孤儿院的时候,还记得那段时光么?”

  易小森:“嗯。”

  阿虎微垂下脑袋,在深夜的寂静中,嘴角勾起一抹讽刺诙谐的弧度。

  阿虎:“那时候,咱们俩没少受欺负,每次都被揍得不成人样,连院长都说活该,我年纪小,干不赢那群凶神恶煞的大孩子,就只能忍气吞声,可你不一样。”

  说完,阿虎停了片刻,意味深长的看着易小森。

  易小森仿佛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他安静的吐着烟,冷冽清幽的黑眸有些涣散。

  阿虎:“你这个人,看起来清冷疏离,其实,比谁都恐怖。”

  易小森磕了磕烟,不说话。

  阿虎:“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尿急去了趟厕所,在回宿舍的路上听到了哭声,那声音是从仓库传出来的,那会儿挺害怕的,但还是凑过去瞧了一眼。”

  “仓库的门开了一个缝,能刚好看到里面,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易小森还是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扬起嘴角。

  阿虎:“是你。”

  “你穿着和我一样蓝色的睡衣,手里攥着一把刀,脚边躺着一根稚嫩的小指头,角落里蹲着一个小男孩儿,他不敢抬头看你,只是咬着牙齿拼命压低了声音哭。”

  “那一瞬间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年仅十岁的易小森,就用刀,切了别人的小指头。”

  阿虎喝完了那半瓶酒,眼神蓦地有些恍惚,他看着易小森,苦涩的笑。

  “怪不得大家都说你是怪物,但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小男孩欺负过你,他把尿滋在你脑袋上,还在院长那儿恶人先告状,所以你才会这么做,可是易小森,这种血腥又变态的事儿,你后来一直在做。”

  “不管是在孤儿院,还是两年前,你总有办法活生生的逼疯一个人,我以前觉得你大概真的是个怪物,孤魂野鬼都比你有感情。”

  易小森指间的烟燃尽了,烟灰簌簌的往下掉,落在地板上,冒着微弱的火星子。

  他沉着眸,阿虎的话仿佛一下子打开记忆的阀门,他突然也思考起从前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可无论怎么绞尽脑汁的回忆,脑子里最清晰的,依旧是被赵贤珍收养的那七年,那七年的点点滴滴都历历在目,仿佛是生命的全部。

  孤儿院那段日子呢?好像都模糊了,模糊到,他既然都忘了自己切过别人的小指头。

  不过两年前,跟着阿虎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儿,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那会儿易小森刚上初三,成绩一如既往地好,课桌里总是塞满了情书,受老师的偏袒,学生的追捧,但是他依旧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典型的一块行走的冰块。

  都说易小森冷漠孤僻,但他总是一离开学校就飞快的跑回大杂院,找到坐在厨房的板凳上洗菜的赵贤珍,然后笑着告诉她,这次考试自己又是第一名。

  没有谁能想象得到平日里连个表情都没有的人,会在一个中年妇女面前笑得那么开心。

  每当这个时候,赵贤珍都会停下正在忙碌的双手,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两下,然后摸摸易小森的脑袋,告诉他考好了不要太骄傲,下次继续努力。

  他跟着赵贤珍七年,住在离城中区很远的大杂院里,过着柴米油盐朴素又平淡的日子,那时候每日的天都很蓝,风很暖,尽管心里依旧空落和寒冷,但他至少能感受到温暖的,渐渐地,他仿佛在漠然中接受了这个世界。

  可是好景不长,赵贤珍的弟弟欠债后失踪了,债主找上了他们,一次一次的“登门拜访”,生生打破了那份宁静。

  那时候的易小森能感觉到,在自己体内沉睡了七年之久的恶魔,醒了。

  这些年,他努力忘却曾经的自己,但一点一点存积的希望,崩塌的那么快,一眨眼,自己还是站在废墟里,仿佛什么都没变过。

  他擅自辍学,去屠宰场找阿虎。

  那会儿阿虎已经是裕桐的黑帮老大,在裕桐混得风生水起,没有人不怕他。

  易小森来找他的时候,阿虎也像现在这样,和易小森对坐着喝酒。

  七年不见,彼此好像都变了,但好像又都没变,易小森还是那个看上去如沐清风,实则嗜血冷漠的怪物,而他,还是那个打脸充胖子的纸老虎,再怎么野蛮狂暴让其他人心生畏惧,都不及易小森半分残忍。

  有了阿虎这个挡箭牌,债主不再敢上门找赵贤珍麻烦,而易小森,却再一次走向冷寂的黑暗。

  他答应了阿虎留在虎帮替他做事,一夜之间,从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变成了一个道貌岸然的街头混混。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骨子里的薄凉和冷血让他无论做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都游刃有余,很快就与阿虎平起平坐,很快就让手下的那些虾兵蟹将折服。

  如果说阿虎是恶贯满盈的坏蛋,那易小森就是丧尽天良的魔鬼。

  易小森做事果断得可怕,从不给自己和对方留后路,都说惹到了阿虎还可以跪地求饶,但如果对方是易小森,根本没有开口求饶的机会。

  但易小森却很少亲自动手,都是一些手上的人在“胡作非为”,他自己永远在暗处,仿佛从不屑于跟这个世界打交道。

  阿虎:“易小森,我们是从同一个孤儿院里逃出来的,你还有那七年,我什么都没有……”

  阿虎有些醉了,原本惨白的脸绯红一片,捏着酒瓶子的手有些颤抖,鸭舌帽下的那双眼睛灰蒙蒙的,悲伤极了。

  他抬手缓缓地指上自己的胸口处。

  阿虎:“这个地方有个洞,很深,不管我杀了多少人,塞了多少具尸体在里面,都是空荡荡的,喊一声,只有自己的声音。”

  易小森沉默的看着他,深眸沉了沉,眉心微皱,琥珀色眼睛里没有情绪。

  他跟阿虎都是孤儿院的弱势群体,经常一起受欺负,却从来没有跟彼此说过话。

  突然有一天,阿虎撬开了他宿舍的大门,站在门框里,带着一身狼狈的伤痕,轻飘飘的对他说:“逃走吧,我们一起。”

  那时候是什么心情?

  他忘了。

  但是他二话不说就跟着阿虎走了,从孤儿院的铁门翻了出去。

  刚出去的那几天他们过得很惨,没东西吃,没地方睡,可就是没想过要回去。

  后来有一天晚上,赵贤珍出现了。

  他跟阿虎正在垃圾桶里翻找东西吃,那个女人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往垃圾桶这边走,阿虎注意到了她,然后轻轻地看了眼易小森。

  下一秒,阿虎把易小森推进了垃圾桶,自己飞快的跑走了。

  易小森在垃圾桶里挣扎着,喊了两声,赵贤珍吓了一跳,掏出手电筒往黑漆漆的垃圾桶里照。

  后来……

  后来易小森就被赵贤珍给带走了。

  躲在一旁的阿虎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开,他以为易小森会回头看看他,可是没有。

  易小森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一次也没有回头。

  阿虎:“我好像……快撑不住了。”

  阿虎许是彻底醉了,竟掉下了眼泪。

  阿虎:“两年前你来找我的时候,其实我挺开心的,因为你理解我,他们都是怕我,我以为离开孤儿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反而更糟了……”

  阿虎:“我想回到孤儿院的那个时候,至少还有人欺负我,现在呢,现在……”

  阿虎:“两年前,我以为这条路你终究还是会陪我一起走,结果我还是一个人。”

  砰。

  阿虎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他醉醺醺的晃了晃脑袋,满脸火辣辣的泪,瘫坐在地上,没有再说话。

  易小森静坐在椅子上,缄默。

  他点了支烟含在嘴里,浅吸一口,修长的手指夹下烟,微张嘴,吐出薄薄的白色烟雾。

  他没去看跌在地上的阿虎,目光飘忽,残余的烟雾从鼻腔推出,表情冷了许多。

  坐在地上的阿虎,视线刚好落在颜离躺着的那张床上,他咧嘴苦笑,泪水沾湿了整张脸。

  他在屠宰场见过颜离,她为了易小森,朝他的手下举起了枪,跟易小森一样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阿虎一只手撑地,很艰难吃力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路跌跌撞撞的往颜离的方向走,露出平日一贯邪恶戏谑的表情。

  他拖着有些不稳的步子,还没走到床边,面前就迅速覆上一个阴冷的影。

  易小森双手插兜,不冷不热的眸光盯着阿虎,凄寒的眼睛里没有温度,抿着唇,挡在阿虎面前。

  他的身后,是正在熟睡的女孩儿。

  阿虎冷笑一声,说:“易小森,好东西是要分享的,你忘了当年是谁帮你过上好日子的?就当报答了,怎么样?”

  易小森的黑眸沉了沉,棱角分明的脸在暗夜里显得格外犀利和冷漠。

  易小森:“除了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阿虎又笑了,伸手抹去脸上的狼狈,看着易小森,说:“你有什么值得我稀罕的?你那七年都是老子给你的。”

  阿虎狠狠地一把抓起易小森胸前的衣服,用一种奇迹悲恸的目光盯着他。

  阿虎:“你那七年都是老子给你的!”

  “老子给你的!”

  易小森不为所动,压低了眼睛看他。

  易小森:“所以我说,除了她,我什么都给你,可是你也知道的,我什么都没有。”

  彼此凄冷的目光深深胶着在一起,易小森深眸里像蒙了一层霜雪,寒凉,又寂寥。

  阿虎紧紧地盯着他,悲怆,哀恸。

  他抓着易小森衣服的那双手逐渐松懈,眼眸沉沉的垂了下去。

  易小森:“我叫你来,是道别的。”

  阿虎抬眸,微皱了皱眉头。

  易小森却勾起了薄薄的嘴角,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易小森:“我要走了。”

  他眼中的寂寞越发浓烈,像一望无际的灰,死沉沉的,却含着苍白的笑意。

  易小森:“癌症。”

  低沉又轻柔的话语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如空灵般消逝在耳廓,没拖拉一丝悲伤的尾音。

  阿虎只是看着他,一直看着,仿佛静止了一般。

  空气还弥漫着浓烈的啤酒味道,夹杂着腥润的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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