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白垆十二岁时，夜佘衾三十一岁。
夜白垆在山街买了一个香囊，在怀里藏了两年，原本清新的槐花香已经快闻不到了。他悄悄塞到衣柜底下，只有金让岚知道他买了一个香囊。
夜白垆做完今天最后一个任务时，天已经黑了，山顶和天幕很接近，星星的寸寸光芒好像随时会散落下来，人们不敢在山上走夜路，怕遇到仙人跌落。一路去了山街，马上就要打烊了，夜白垆仗着自己轻功好，走屋顶迅速进了酒楼，急忙把票卷朝掌柜上一拍：“荷叶烤鸡还有吗？”
“有有有，每逢十五都给你留着呐。”掌柜师兄拿了票卷就去厨房给他拿最后一只荷叶小烤鸡。
小烤鸡确实小，做好了只有两个巴掌那么大，先是烤过，然后腹腔里面塞上荷叶，表面荷叶茶刷上一道，整只鸡再包了荷叶蒸上一头，真真一个清香四溢，回味无穷。
买到荷叶小烤鸡就急忙赶了回去，这个时候掌柜师兄都要探头出来看，夜白垆的轻功在温山这一辈弟子里绝对是顶尖的。夜白垆上了屋顶几个身影就不见了，掌柜师兄这才心满意足回头：“唉……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这么好的轻功。”
夜白垆没有回弟子舍，而是去了夜佘衾的住处，夜佘衾如今成了掌门，有了一个更大的住所，是在般斧殿后面的一个侧殿，还算清静，他也乐得逍遥自在。
远远就看到夜佘衾屋内一点烛火，与平日不同的地方，却是敞开的房门。
夜白垆轻步靠近，听到屋子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夜尊上，小女仰慕您许久，今夜您若是不肯与我立下婚约，我明日便说您玷污我，我当即从温山跳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从房门口瞧见地上女弟子服的外袍，夜白垆翠绿的眼中笑意盈盈，不用看他都知道自家师父早就羞得一脸通红。从门口大摇大摆进来，将小烤鸡放在桌上，偏头，只见那女子还差两件也就脱完了。
夜白垆可不是夜佘衾，心里没有半分善良，随手提了供在桌上的点梅斧便走过来：“哟，这位师姐，面生呐，昨日我才赶走一个，怎么又来一位，哎，没人跟你说，夜尊上有个徒弟不好惹么？”
他目光流转，虽然笑着，可是提着斧头好像要砍人一般：“你信不信我今晚就叫你粉身碎骨！”
那女子后退两步，是真的怕了，抱着夜佘衾不撒手，以前就听说有个女弟子来找夜佘衾，被夜白垆打伤，差点搭上一条命。
“尊上，救我！”
夜佘衾只觉得女子藏在身后，她的胸抵在他的后背，推开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白垆，别这样，好好劝她离开就可以了。”
“劝？师父，您忘了这个女人刚刚还在说什么不要脸的话吗？他娘的，老子砍了她喂狗！”夜白垆一个利落的转身到女子身后，起跳凌空砍下。
也是只有夜佘衾才接的住他这极快的一砍，抬腿直接扫开攻击：“白垆！说了多少次不要学你师叔说些脏话！”
女子看了看夜白垆的眼睛，好像鬼火在烧，吓得捡起衣服就跑。夜白垆见她走了，才冷哼一声，一斧子重重砸在地上，回荡声响重有千金：“什么破斧子，人家故意刁难你，给你这把最重的点梅斧你也要……真是的……”
夜佘衾捡起斧头，又供回桌上，眉眼的温柔如初：“不会的，他们是真的拿不动，才给我的，不然这斧头摆在般斧殿生尘吗？”
夜白垆打开包好的荷叶小烧鸡，扯了一只鸡腿坐在凳子上就啃起来：“来吃。”
夜佘衾眼角已经有了些许皱纹，夜白垆见了心中不好过，决定明天去多接几个任务，尽早把那些小姑娘擦脸的好东西买回来，听说擦了效果很好，皱纹会消失。
“也就你记得我喜欢这个。”夜佘衾笑笑。
夜白垆看着夜佘衾，也笑。
一时间相顾无言，只是笑。
也好。
翌日。
金让岚没想到以前单纯的大师兄，现在居然这样暴戾狠辣，更别想这才是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夜白垆气呼呼坐在弟子舍的窗边，稚嫩的脸庞已经不再胖嘟嘟，整个人拔高削瘦，一双翠眸藏下江山，夜白垆漫不经心地开口：“我想杀了那些女人，一天到晚不要脸的来找师父，果然应该杀一儆百……”
金让岚沉眸继续磨药，重启话题引开夜白垆的思绪：“你不是说要买一个新的香囊给师父吗。”
“嗯，对，我想去订做一个，自己装香。”夜白垆这时瞧见窗外一只飞鸟，转头看着榻上的金让岚：“老二，师父会不会更喜欢白鹤？”
金让岚仔细想了想，确实没听师父提起喜欢什么：“不知道，不过……那鸳鸯不适合送师父。既然要订做，不如绣字。”
“绣什么字呢？夜佘衾？这不是太俗气了吗。”夜白垆摇摇头。
“诗，师父喜欢读书，你是知道的，看他喜欢什么诗，就绣什么诗。”
夜白垆抬手，迎光看了看香囊：“打探师父最喜欢的诗这事儿就靠你了。我走了。”
“去哪里？你任务不是做完了吗。”
“接新任务，顺便……打人。”
“师兄！”金让岚急忙抬头，可是夜白垆已经不见身影了。想到刚刚他说的杀一儆百，难道真的要去打人家姑娘？
夜白垆到弟子堂接了新任务，就直奔女弟子舍，昨晚那个女弟子什么来历他早就托人弄清楚了。一眼就认出了在弟子舍外面聊天的那个女弟子，夜白垆冲过去一把便将人摁翻，快得如电如雷，人们只听到了破风声和看到一个人影冲过来，等一切安静的时候，女弟子已经毫无抵抗的机会。
“这位师姐，昨晚的账我们好好算算。”
“你要干吗？”女弟子眼中满是惊恐，不敢挣扎。一旁的女弟子们都靠近过来，不敢贸然出手，静观其变。
“你昨晚不是嚷嚷着要爬我师父的床吗？怎么会有你这种不要脸的人？女孩子家，一点都不要脸！要是我再大几岁，我昨晚摁着你就把你玷污了，呵，贱人。”夜白垆抬手一巴掌呼到女弟子的脸上。
女弟子脸上落了一个红印，火辣辣的疼：“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我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
夜白垆不要脸的见的多了，冷笑着又一巴掌打过去：“您能不恶心人吗？我今早可没吃东西，不想把胃里酸水吐出来。”
他抬手又想再给她一巴掌，手却被人抓住，那样刚好的力度和手掌的温度，他不回头都知道是夜佘衾。
“师父，放开我。”
夜佘衾是被金让岚喊来的，此时宽厚手掌钳制住夜白垆的手腕，弯腰俯首青丝垂落些许，宛若谪仙，在夜白垆耳旁劝：“别闹了，跟我回去好吗？”
“师父！这些年就是因为你善良，那些女人才一个个恬不知耻的半夜三更去找你！你若是在一开始便狠心惩处，还会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吗！”夜白垆挣脱开他的手吼道。
夜佘衾看着已经快有自己高的夜白垆，才一点点意识到他真的长大了。
“你说的对……是我一直都心太软，甚至，从来没有罚过你。”夜佘衾皱眉，负手而立，别开头：“去晨殿外面跪着。”
夜白垆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一点委屈，夜佘衾什么事情都依他，哄他。今天居然开口要惩罚，夜白垆愣住了。
旁边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夜白垆听不清，看着地上的女人，又看看面前的师父，夜白垆应下，眼中漫过杀意，他知道自己长大了，已经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胡闹了：“是，弟子遵令。”
在众人的注视下夜白垆离开了，夜佘衾看了看地上的女弟子：“我会上报昨晚的事情，敬请逐出师门，还请你早日收拾包袱。”
夜白垆在晨殿外不吃不喝一跪就是两天。一大早金让岚就拿着两个刚刚烤好烫手的山芋过来，塞给他：“吃点吧，这个是师父亲手烤的。”
“真的？”
“真的。”
“胡说！”夜白垆把山芋直接给扔到一旁。
金让岚没办法了，夜白垆只吃夜佘衾给的东西，可是夜佘衾只是在前天晚上给过一碗水。
金让岚实在不知道夜白垆是怎么分辨出来这些食物是谁给的，无奈摇头。
“诗句的事情，你问到了吗。”夜白垆抬头，见周围来上晨会的弟子还有些少，所以才多问一句。
金让岚又摇摇头：“正打算今天问，这两天师父心情不好，我不敢问。”
“嗯。靠你了。”夜白垆挪了挪麻木的膝盖，继续跪着。
夜里。
金让岚敲开了夜佘衾的房门，抬了一碗小粥来，瞧见夜佘衾正翻着几件小衣服看。
“师父，我有事问你。”
“进来吧。”夜佘衾放下衣服，接过他手上的粥，放到桌上。金让岚看那些衣服，像极了夜白垆小时候的衣服。
金让岚想了想：“师父，你喜欢什么颜色？”
“翠绿色。”
“喜欢什么花？”
“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喜欢什么诗？”
夜佘衾深深看了一眼金让岚，金让岚只是笑眯眯地为他搅着粥，少年天真的脸上怪藏得住事情。
“曾得一人一顾，许我白首当垆。”
“知道了，师父，粥凉了就不好喝了，你快点喝了吧，我就不打扰你休息啦。”金让岚把粥端到夜佘衾手上，这才放心的行了一个告辞礼，退出了房间。
夜佘衾默默地喝完粥，轻轻将碗放下，碗落到桌上，在寂寥的夜里碰出一声脆响。
回头，见镜子里的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了。当年鲜衣怒马，想要的是天下赞誉，仗剑江湖。现在都不想要了，不过是想得一人相伴，一起看惯风雨长夜，烛火明灭。
“白垆……”
夜佘衾垂眸低声唤了一句，最终是无奈摇了摇头：“若是教不好你，可怎么办。”
他拿了自己平日用的白碗，洗过一道后擦干，装了水放在桌上，和往日一样撒了一些糖在里面。
又去屋后的小菜地里挖了两个新鲜山芋，仔细洗干净上面的泥巴，挖掉坑坑洼洼的根眼，用松木生火慢慢烤熟。烤熟后握在手里，又端了水，去了晨殿。
月明星稀，唯有一人。
走到夜白垆身前，把山芋递给他，夜佘衾为了拿那两个烫手山芋双手已经通红，夜白垆接过来时已经不烫手了。
放下碗，夜佘衾没有多余一句话就离开。
夜白垆握着手上两个山芋，眼中的眼泪打了一个转，便一滴滴滚落。他又不是神仙，哪里分的出什么东西是谁给的，只是他相信，夜佘衾不会让他吃那么烫嘴的东西。
夜佘衾舍不得他受一点点委屈，如今自己跪在这里，怕是一刀刀剜在他心里。夜白垆不知道夜佘衾还在不在，只是一点点咬着山芋：“师父，是徒弟不孝，惹你生气了，我以后长大了，带你去走天下，我知道你走过……可是一个人走和两个人走，是不一样的。”
暗处的夜佘衾抬头看了看天上几点光芒，唇边浮起一个微笑，搓了搓烫红的手。星光点点，前程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