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皇子从容而来，紫金冠白玉簪，这装束很是眼熟的，若无欢笑而不语，脚下步子一转，走到院中槐树下的石桌前坐下，自顾的斟了两杯茶，此后的人刚刚被他支走了，好在这茶还是热的。
帝铭看到若无欢起身相迎眸中笑意更深，却不料竟如此转折，帝铭摸了摸鼻子掩饰自己的尴尬。这人倒是有趣，早听说朝中因为双帝师闹翻了天，久闻不如一见，果然出乎意料的不按常理出牌，还是先礼后兵吧，敬酒总是要敬的，吃与不吃就与他没有关系了。
帝铭也走到槐树下拱手俯身对若无欢道：”就为帝师之名，今日得见，实乃帝铭之幸。“
若无欢仍是不语，笑着推过一杯茶，示意帝铭坐下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喝茶，一壶茶喝完了，被支开的人也回来了，若无欢觉得今天的午膳可以不用吃了，看向对面被冷落也依然从容的帝铭，笑道：”无欢晨起到午膳之前会孤僻些，不喜言谈，不料五殿下急着过来，错了时辰，实在是不该啊。“
帝铭被噎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上的笑也有些僵硬，这话什么意思？是说他急攻心切，弄巧成拙，活该被冷落？他若无欢是个病人，所以还不能与他计较颇多？话里话外拐着弯的损他，帝铭想他好像没有的罪过这位帝师吧！
帝铭下意识的端起杯子，才发现杯中已经空了，只得放下，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道：”是帝铭唐突了，听说七弟搬来和帝师一起住，此番游历带了许多礼物想哄七弟开心，故而急切了些。让帝师见笑了。“
天元帝曾放言，天命帝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皇子在其面前也只能自称姓名，不可放肆失了身份。有天元帝前言在先，帝铭只能顺坡下驴，不但这口气要咽下去，还要咽的顺理成章，若无欢这是拿天元帝当幌子来压他呢。
果然与众不同，比太子身边的那位有趣多了。
帝铭做事从来都是滴水不漏，拍了拍手，便有宫人鱼贯而入，端着托盘的，抬着箱子的，若有似无的异域奇香让若无欢深了眸子，却也没说什么，对一旁候着的青年道：”秋辰，五殿下好意不可辜负，澈儿应该在太子处用完午膳了，你跑一趟，请太子和帝师一同前来观赏这些奇珍异宝。“
秋辰应声而去，帝铭多看了秋辰的背影两眼，总觉得这背影在哪里见到过。
若无欢道：”五殿下大度从容，想来也不会介意无欢请人共赏着奇珍异宝的。”
一时失神，被若无欢抢了先机的帝铭只能笑着点头，他还能说什么？这人都请了再来问他，先斩后奏也不是这么来的。帝铭心中腹诽，垂下的眸中闪过一抹侥幸，他今日前来只为敬酒，万幸不曾打别的心思，送来的东西没有见不得人的。太子可能不会多想，可太子身边的若卿歌也是不好招惹的，回宫之前，就听说这二位帝师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上门欺负了人家弟弟，若卿歌再如何的不待见七帝天澈，也会为若无欢出头。
思及此，帝铭也释然了，他那六弟死得不冤，蠢到给别人当出头鸟，被一枪爆头也是活该。
这边树下两人相顾无言，各怀心思，另一边的帝天澈听到五皇兄回来，犹豫大过欣喜，帝回见了，心中了然这个两月定然发生了什么事，每次帝铭回来小七可都是兴高采烈的，或者说，他的这位七弟天性纯善，心中有事都写在脸上，根本藏不住。
不像他们的身边的帝师，喜怒哀乐亦不过戏子的一张面皮，皮下真假无从探究。
帝回叹道：”你这两个月定是吃了不少苦，长大了，也有心事了。“
帝天澈闻言，只觉得帝回这一声叹像是细小的针，扎在心上，细小且尖锐的疼痛让他难受的厉害。帝司尧的事他没有和任何人提及，那夜之后，若无欢仿佛已经忘了这回事，未曾开导他。这事便一直积压在心底，听到帝铭回来的消息，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五哥一向宠着他，每次回来都会给他带许多的珍奇宝物，偏心他到连帝司尧这个亲弟弟都眼红嫉妒。
有太子哥哥护着，帝司尧也不敢太过分，小打小闹的也就过去了。可是，这一次是真的险些要了他的命，他不确定五哥会不会因为帝司尧的死勃然大怒，与他疏远。他现在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五哥。
沉默许久，帝天澈道：”太子哥哥，你告诉我，六哥真的是暴毙吗？“
窗外阴沉的天空仿佛被帝天澈这一句话压垮了一般，纷纷扬扬的白雪从天而降，帝回看着窗外，良久，才轻声道：”澈儿，许多事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真相如何非是我一人说了算的。“
帝天澈默然，帝回说的不错，一人所见仅是片面之词，不过听到这番话，帝天澈也觉得心中的阴霾散开了些。还好，他的太子哥哥没有骗他……
一旁若卿歌看眼门外等着的秋辰，开口道：”时辰不早了，两位殿下是否移步？“
帝回和帝天澈同时转头，这才发现屋子里除了他们兄弟还有两个外人，帝回似笑非笑的看眼若卿歌，起身朝外走去，路过帝天澈身边时，顺手把这个不那么笨的弟弟一并带上，秋辰在前引路，若卿歌走在最后，无声轻叹，如此大咧咧的挑拨离间，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啊。
若无欢请来了帝回和若卿歌，除了给帝铭一个下马威以外，也了解下帝铭在帝天澈心中的地位，兄弟情深真实感人，可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
兄弟三人在一旁寒暄，若卿歌走到若无欢身边坐下，伸手探了若无欢的腕脉：”两个月，你恢复得不错。“
若无欢笑道：”自然不错，只是恢复得太好，成了他人眼中刺，以后怕是没有安稳觉可以睡了。“
若卿歌想了想，看了言行举止一如往常的帝铭，这可不像一个死了亲弟弟的兄长该有的反应，据说，帝铭对帝司尧虽然不待见，却也护着的。想到这里，对若无欢道：”那你可要小心了，捅了马蜂窝，麻烦可是会接连不断的。“
若无欢一脸无奈，摊手道：”我也不想，可是没有办法啊。“
若卿歌笑了笑，没有接话，话多则失的道理他自然懂得，况且现在他与若无欢还没到手足相残的那一步，就算是有那一日，他们之间也无需这种拙劣的互相试探，这算是他们兄弟的默契吧。
若无欢身体有恙，帝铭也不会自讨没趣的留下，晚膳之前就告辞离开，帝铭与若无欢寒暄几句，也告辞而去。这位太子殿下似乎对若无欢的兴趣很大，像是遇见了喜欢的小兽，每次见了，都要逗弄一番。
可惜，若无欢不是小兽，不论帝回如何的挑逗，都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乐在其中的也只有帝回一人而已，对此，若卿歌无言望天，实在是不想承认这般幼稚的人是他辅佐的少君。
送走了人，一天没用膳的若无欢也觉得饿了，起身朝小厨房走去，边走边回头问帝天澈：”今晚想吃什么？“
盲眼的若无欢给人的感觉是很安静的，当他双眼可以看见的时候，浅笑言谈见都会给人无形的压力，但这份压力从来不会落到帝天澈身上。帝天澈还望着帝铭离开的方向，听到若无欢问他，他才回头道：”长寿面可好？“
若无欢脸上笑容不变，他的身体却僵硬了一瞬，不过一息的时间，已经恢复如常，笑道：”澈儿想吃，自然是好的。“
语罢，若无欢进了小厨房，若无欢犹豫了下，也跟了进去。若无欢的饮食从不过他人之手，连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都被若无欢遣退的帝天澈早就学会了自力更生，复杂的样式他不会，清粥咸菜还是面前可以凑活的。身为天元帝最宠爱的皇子，穷酸到如此地步，帝天澈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按常理说，天元帝应该舍不得儿子吃苦，与若无欢谈过一次之后，也就听之任之了。
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让回梦楼的厨子做好亲自送进宫，绝不假他人之手，这算是若无欢的低底线，也是帝天澈平日里最好的待遇了。
小厨房里干干净净的，连片菜叶都没有，若无欢挑了挑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想了想，朝外面的秋辰吩咐道：”你去回梦楼借些食材来，今晚吃长寿面。“
帝天澈回头，已经看不见秋辰的身影了。现在就只有他和若无欢两个人，帝天澈只觉得掌心满是汗渍，湿湿黏黏的很不舒服，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道：”我心中有惑希望先生为我指点迷津，可否？“
若无欢转过身，一双眼眸；里倒映出局促的帝天澈，他点头，道：”你问吧。“
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在若无欢的注视下险些功亏一篑，帝天澈硬着头皮道：”六哥真的只是暴毙吗？“
若无欢笑了，眼眸中似是起了风，他道：”不是。“
帝天澈又问：”为何骗我？“
若无欢笑着摇头：“我从不骗人。”
帝天澈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见他窘状，若无欢走到他身边，低下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他害我性命，不过一命偿一命，天经地义。“
仿佛一碰冷水从头浇灌而下，帝天澈踉跄着后退两步，不可置信的看着若无欢，大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若无欢站直身子，看也不看帝天澈，朝外走去，走进纷扬的大雪中，有风灌满了他的袍子，扬起他的长发，帝天澈看着他远去，看着单薄的背影在雪中渐行渐远，像极了梦里的一幕，他张嘴，突兀的一声唤，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唤了一句：”无欢！“
若无欢停下步子，转身，大雪阻碍了视线，帝天澈看不清若无欢的脸，只依稀听到风雪中传来的声音：”倘若我劝不住你，就只能以死明志了……“
当晚，秋辰端着一碗热呼呼的长寿面敲开了帝天澈寝殿的大门，帝天澈下意识的接过碗，问道：”先生吃过了吗？“
秋辰看他一眼，低下头去，轻声道：”先生受了风寒，只做了这一碗让我给点下送过来，此刻已经躺下歇息了。“
帝天澈捧着碗只觉得掌心火辣辣的疼，不争气的红了眼圈，眼泪滴落进碗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明明委屈的是他，被瞒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他，可为什么到最后哭的溃不成军的也是他……
若无欢倚在床头，借着烛光将信中内容一字不落的看完，等到秋辰回来，招了招手，道：”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秋辰闻言走到床边坐下，本来是若无欢找他过来说话，秋辰却觉得若无欢是在等他开口，沉默一会，道：”先生喝了一天的茶水，可是睡不着了？“
被戳破的若无欢也不觉尴尬，笑道：”你这书童做上瘾了？“
秋辰斜眼看他，没好气道：”要不是一诺之约，本殿下何须千里迢迢跑来给你做书童，好心没好报。“
若无欢失笑，眉眼都弯成了月牙，道：”话不能这么说，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你最为合适。但，还是算错一步，若卿歌已经起疑了。“
秋辰皱眉，迟疑道：”你两个真的是亲兄弟？长得一点都不像。“
若无欢闭了闭眼，道：”是你没看出来而已，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两人更相像的亲兄弟了。“
这世上一脉相承的血缘，天命，甚至于掌心纹路都一模一样，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相似，不会因为面貌的不同而有所改变，故而，这世上当真没有比他们更相像的亲兄弟了。
秋辰看出若无欢眉间倦意，道：”你何不与那孩子明说，错不在你。“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秋辰疑惑，才发现若无欢保持着揉眉心的动作，睡着了？秋辰无奈的起身，朝自己的小床榻走去，他现在是书童，要给公子守夜，心中如此的催眠自己，走到一半，忽听身后传来若无欢的声音：”不用你守夜，明早我要回梦楼的三鲜粥。“
秋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黑暗中传来磨牙的声音，若无欢笑着躺好，闭眼睡觉，今晚的老鼠格外的多呀。
为了若无欢的早膳，秋辰起了个大早，外面还一片漆黑，他已经敲开了回门楼大厨的房门，把人拎到厨房，盯着他做粥了。帝天澈看着秋辰离开，迟疑着进了寝殿，烛光微暗，若无欢已经穿戴整齐的坐在桌前提笔写着什么，想起昨晚自己的莽撞，帝天澈耷拉着脑袋，走到桌前。
“先生……”
若无欢抬头看他，道：”没休息好？“
帝天澈看着若无欢，他不知道这人是真的不在意，亦或者，昨日听到的话只是他的幻听，他只是想着昨晚的长寿面，以及秋辰提点的话。
“先生受了风寒，怎的不多休息？”
若无欢放下笔，看向帝天澈：”区区风寒比起你的心病，不算什么。“
帝天澈愣住，又听若无欢道：”我想了一夜，还有一月就是春游，待春游回来，如果你还想知道，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听到若无欢松口，帝天澈不觉欣喜，反而心中有些发堵，他过来不是想听这些的。深吸口气，帝天澈道：”先生受了风寒，该好好休息。“
说完，他一把抢过若无欢手中的笔杆，在宣纸上留下尝尝一道墨迹，态度强硬的拉着若无欢坐到床边，一把将他按倒在床上，还不等他说什么，身后传来推门的声音。
拎着食盒的秋辰恨不能自戳双目，他看到了什么？漓海之神啊，请保佑他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回去漓海，千万不要被某个黑心肝的家伙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啊！
“咳，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继续……”
若无欢抬头，越过帝天澈的肩膀看着秋辰一脸体贴的替他们关上门，面无表情的一把推开帝天澈，起身朝外走去，准备把某个“坏他好事”的家伙杀人灭口。帝天澈满脸复杂的躺在床上，听着外面传来的凄厉惨叫，无动于衷翻个身，卷了还有若无欢体温的被子，准备趁天色没亮，再睡一觉。
天光大亮的时候，若无欢坐在桌前吃粥，帝天澈起身洗漱，坐到若无欢对面，看着明显比若无欢手里的碗小很多的碗，想起昨晚的人间惨剧，帝天澈珍惜的捧着碗小口的喝粥。经过昨晚，他悟出一个道理，学好武功很重要，学好轻功更重要，至少可以逃命。
若无欢放下勺子，凉凉的看眼帝天澈，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说：”什么时候你能踏雪无痕，什么时候就不担心被我武力镇压了。“
此话一出，帝天澈一口粥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差一点就此离世。
看来今天的若无欢心情真的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