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哥端着一大坛子复生酒向江雪住的屋子走去。他向来是无波无澜,只是今日听了馆说的故事,不知为何,他想要听下去,想要知道后面的所有。
到了门口,抬手敲了敲门,门是秀金红漆的,敲起来的声响一声一声的响在了心上。
门从里面开了,小二看见的是,那个女子坐在桌边,不远的窗户已经被打开,外面是看这长安城最好的地方。她依旧是带着那个珠帘,只是她侧过脸看着窗外时,小二可以看见她眼睑处有一个花纹的形状。
“你过来。”她转过来,清晰的看见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漆黑。
小二尽职的做着自己的事,将那坛子酒放到了她面前。放下后就转身要走。
“喂,你想听后面的故事吗?”江雪叫住了要走的他。
小二只是不说话,转过身来,站在她的旁边,仿佛在等着她下面的话。
“那日之后......”
回去后,她便彻底倒下了。
用的是最好的药,和着仙人的法术,她却是病倒在卧榻上,再没好转。
她一直在发烧,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朦胧,后来所有的一切便恍如梦境,再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
那人似乎一直是在照顾她,不复那高高在上的模样。
朦胧中似乎有谁在问她:“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恍惚的回到了当初,那场地震,那奔跑的人群,陷落的土地,然后那个白衣仙人从天而降,将她一把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那仙人有精致的眉眼,容貌俊美得令人心惊。
“我想要一场和你的春秋大梦。”记得当时江雪是这样说的。
只是迷迷糊糊见又是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个低沉的声音说了一个字,“好。”
而后似乎是做梦,似乎又是真实。。
她从病重中好转,醒来,然后看到那个人在他面前,穿着白色华衣,逆光而站。
他慢慢走了过来,然后伸出手,抱住了她,低喃出她的名字:“阿雪。”
她忽的就流出泪来。那人却是温柔而疼惜的看着她,慢慢道:“你怎的就哭了?”
“我……我……”她语不成句,许久之后,她才道:“我……只是太欢喜。”
太欢喜了,欢喜得流出了泪来。
静候了这样多年,这个人,终于低声唤了她的名字,阿雪。
醒来后,她在床上又躺了几日,病就彻底好了。
那人天天守候着她,喂她吃药,陪她下棋,夜晚她睡得不安了,他便从隔壁披着长衫过来。
那长衫还带着寒意,而他却是暖的。躺下来静静抱着她,衣袖上,全是那沁人的梅花香。
他给她画了许多画,她便用那细细密密的针线,给他缝制了一些衣服。
他带她去了人间,在一个乡野村子里搭建了茅屋。他当了一个教书的先生,她便在屋里纺布绣花。存了些钱,他便同她举行了婚礼。
婚礼很热闹,邀了全村的人来参加。村子里的男人缠着他喝酒,饶是好酒量,最后还是被车轮战灌到,被人跌跌撞撞扶进了新房。他醉得有些厉害,用挑头挑开她的盖头时,手都是抖的。等全挑开了,他低低瞧着她,许久许久,方才说了一句:“你真好看。”
众人哄笑起来,年纪大了些的婆子道:“新娘子好看,新郎你更是好看。”
他没理那些浑话,只是呆呆瞧着含着笑得江雪。
烛光下的姑娘,笑得温婉可人,仿佛是再普通不过的新嫁娘,满怀了欣喜。
闹了许久,众人终于散去。他坐到她旁边,缠着握住了她的手。
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说些什么,想了许久,竟是像凡人一样,说了句:“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有几个孩子,等你我老了,便一起死去,到时候我还会这样拉着你,然后让黄土盖上我们,长眠天地之间。”
说着,他抬起头来,静静瞧着她,约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手竟颤抖得厉害。
江雪看着他,眼里便慢慢有了泪:“你喜欢我么?”
“我……我……”他想了半天,却只是说:“我……想与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是么?”江雪慢慢流出泪来:“放我出去吧。”
“你说什么?”他微微愣了愣。
江雪推开了他紧握的手,站了起来,环顾了四周一下,慢慢道:“梦做够了,总该醒的。”
说着,她含着泪转头看向了床上坐着的人,浅笑道:“放我出去吧,好不好?”
静静看着她,许久之后,他方才微笑起来,慢慢道:“你把我刚才说那句话再说一遍,我们便出去。”
“好。”江雪笑了起来,泪眼盈盈间,却是满是欢喜的模样,将那句话再重复了一遍。
柔软而缠绵的语调,清和的声音:“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生几个孩子,等你我老了,便一起死去,到时候我还会这样拉着你,然后让黄土盖上我们,长眠天地之间。好不好?”
听了这话,那人却也是弯起了眉眼,灯火闪烁间,她看不清,他的眼里,是否也是有了水光。
他应声回答:“好。”
刹那间,梦境仿佛摔落在地的瓷杯,碎裂成片。那些美好的、温暖的、温柔的场景,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华梦而已,痴念而已。
江雪慢慢醒来,入眼而望,不是那恬淡的山野小屋,也没有那温柔俊朗的人。
有的不过是绘满了符咒的石窟岩壁,身下是散发着华光的玉石祭坛。
她用手抚上胸口,那里虽然光洁如初,然而,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脑中反反复复是那书中的言语。
《百妖集》中说,复生花妖修炼成人后,便将忘记种种过往,如凡人而生,如凡人而死,若遇不得情殇,则进修得大道,升而为仙……
若此花成人,心为其根,有聚魂复生之能……。
她从上面做了起来,看见的是进来的那个人和一个样貌极好的女子,那女子她见过,是在他的书房里,这大概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了吧。
其实那个梦境刚开始时,她就知道了。
那样遥远的人,那样痴情的男子,还有在高烧时那句应承下她愿望的那句“好”,身体成型的月歌女君,以及她小小凡人这些年所得的恩宠。种种与梦境比较时,再愚笨痴傻的人,便也知道了他的打算。
不过是因为愧疚,想让她死在一个美好的梦境里。
不过是因为深爱,所以不惜让她用死去换得那女子的重生。
只是两人都没想到,她竟爱他爱得如此情深,能看破种种幻术嗔痴,在梦中升而成仙。
只是成不成仙,对她早已无意义。她站在石窟前,愣愣瞧着他们,他带着那女子上前来,女子生得花容月貌,姿态更是优雅非凡,同她微微鞠躬,低声说了句:“谢江雪仙子再造之恩。”
他是显得有些急促,定是没有想过她还能活过来吧。
“这是月歌,你应是听过的...”
“我知道了,有些累了,我要休息了。”是那样的不愿意让他看见她如今这样。
“那你好好歇息,我就不打扰了。”
她跌跌撞撞的离开,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屋中,倒下去,便觉得胸口生疼。
那样空洞而可怕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弯下腰来,想要痛哭出声。
后来整个府上都知道了,她是复生花,用了自己的心救了月歌女君。
就连九生来问是,她也是笑着默认了。不然能怎么说?因为爱上了府主,被他挖了心吗?这样丢脸的话她也是说不出口。她江雪真心喜欢那人,喜欢到,明明不甘愤怒,却也愿意将心给他救另外的女子。
然而却还是生生忍住,咬紧了牙关,哪怕疼得颤抖起来,却仍旧是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已经让人知道自己够可悲,不能再可悲。
她一直如此强忍着,待到半夜时分,终于有人敲门。
那人清冽的声音响起来,慢慢唤了她的名字:“江雪。”
她紧咬着牙关不说话,他再唤了一遍,终于觉得不对劲,施了法开门进来。
入眼是她苍白的脸,他惶恐地跑上前来,搭上她的脉搏,迅速将她抱着跑了出去。
她疼得快没了神智,眼前全是他惊恐的表情,好像梦里一样。
她说:“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谁?”他随口一问。
她想起来,梦里面那个温柔的人,与她拜过了天地。
于是她笑弯了眉眼,她说:“我夫君。”
他猛地颤了一下身子,垂了眼帘,一言不发。
“当然,”她又道:“只是像,却不是。”
当夜他带她去看了药君,药君给她开了方子,而后便让她回去调养。
药君说,毕竟是取了根,不止会慢慢丧失四感,当然也会疼。若是疼得厉害了,便让她吃些镇痛的药。
她就如此,日复一日煎熬,而后又如药君所言,慢慢丧失了味觉,嗅觉……
最可怕的却不是这一切,而是别人告诉她,不久后,他们便要成亲了。
这一场空前绝后,迟了几千年的婚礼,终于要举行了。
仙界一派喜气洋洋,归途府更是弥漫了喜气。那日她遥遥看见了他订做好的喜服,金丝银线,仙云锦袍,上缀了南海最好的珍珠,昆仑难得的暖玉。
如此奢华铺张,全然**了那个村庄山野里,一场微不足道的婚礼。
九生偶尔来看她,九生说什么,她便应着,全一派清浅淡然的模样,倒让他没了辙。说了没多久,九生便告辞离去。而后他便过来,也并不多说什么,同她聊聊伤势,接着便道:“庭院里的婆娑树刚刚栽下,你若有兴趣便去照料一二。过百年开花了,院子里也更好看些。”
这次她却没有应话,想了想,斟酌着词道:“我听说,复生花一族族人稀少,修仙极其不易,凡是修炼成仙的复生花,便应回族中……”
“你想走?”清晖反应得极快,江雪抿了抿唇,却是点了头。
“别走了。”他低下头去,嘴里吐出的话,却比剑还要伤人:“你没了灵根,又将丧失四感,哪怕百年后会好,但这些年,你能做什么?不如就在长生府呆着吧。你跟了我多年,日后也如此侍奉着。”
“月歌女君……”
“月歌不会说什么。”抬眼看她,满脸严肃道:“月歌性子豁达,不会同一个女侍计较什么,你大可放心。”
江雪不说话了,低下头无声的笑。心口痛得厉害,但这一次,她却不想再吃药了。
而后几日,婚期将近,他越来越忙,却还是每日来问候一二。不过是闲聊座谈,到时候了,月歌女君唤他,他便就嬉笑着离开。
日复一日,终于是熬到了成婚当日。
当日,她远远听见了仙乐的声音,仰头看天,凤凰起舞,仙鹤环绕。好大的排场,好盛大的喜事。
她穿了来时的衣物,带了剑,趁着人多,便转身从后山离开。
然而没走几步,她便就瞧见了他,鲜红的喜服,还未束冠的发散披着,似乎是来得极其匆忙,一双清冷的眼静默着看她,似乎是含了怒气,许久之后,却是道:“回去。”
毫无转折余地。然而她却是失了一贯的乖顺,提醒道:“府主,吉时快到了,该回去的是你。”
“回去。出了长生府,你能去哪里?”他开口,声音冷得骇人。
然而她却是轻笑起来,慢慢道:“当年我还是个凡人,便可一人走遍万里江山。如今我已成仙,普天之下,哪里又是我不能去的?府主多虑了。”
那些年,她还是个小姑娘。然而她想着他,念着他,徒步走遍了这天下,驾扁舟遨游海外。哪怕风餐露宿,她却也从不觉得清苦。因她想得不多,求得不多。不过想见见他,不过想呆在他身边。
然而如今,沧海桑田过后,那一点点心意被时光消磨,被那一件件伤心事耗尽,徒留一场伤心,逼得她只能离开。
那一句“你可喜欢我?”她珍藏了多年,然而如今,却也只成了一场笑话。
梦境里他都不曾回应,如今,却也不指望了。。
她静默着看着他因愤怒捏紧了的手在广袖下微微颤抖,然后仰起头来,看了看天上的仙鹤,慢慢道:“我不知那个梦里是只有我,还是有你同我。然而你大约也是知道的,梦里我与你有一场婚礼。比这简约得多,也比这美好太多。”
“病中你问我,我想要什么。你已经给了,便不欠我了。”
从此以后那就两清吧,互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