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一个打盹的时间，夏子坤就踩着树脖子从院墙翻进了学校。
双脚刚落地，抬眼，就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顾萧迈着修长的腿站在他面前，身上还穿着泳队训练时的蓝色运动装，浓黑的剑眉拧成了疙瘩，眼神有些冰凉。
夏子坤拍了拍手上的灰，白了顾萧一眼，就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他可从来不把顾萧放在眼里。
“等一下。”
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夏子坤停住了脚，一脸的不耐烦。
顾萧转身，看着夏子坤的后背。
“你把颜离带去哪儿了?”顾萧问。
夏子坤微愣。
转身，盯着顾萧看。
“你有毛病吧?”
说完夏子坤转身继续往前走，只迈出了一步，胳膊就被人猛地一拽，再次回头，与顾萧四目相对。
艹，他可是四中一霸！
夏子坤甩开顾萧的手，上前推了他一掌。
“你他妈知道我的身份么?再对老子动手动脚的试试?”
顾萧不为所动，反而走近了一步，眼睛咄咄逼人。
“我再问你一次，你把颜离带哪儿去了?”
“我他妈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你再……啊！”
顾萧反握住了夏子坤的手腕，然后往后狠狠地一压，力气大得惊人。
夏子坤咬牙切齿，眼睛里燃着火。
视线侧过顾萧的脸，远方那个身影映入了眼帘，是林凯！
林凯见夏子坤在看他，赶紧看向了别处。
夏子坤气炸了。
顾萧:“说。”
夏子坤横了顾萧一眼。
“我看你他妈是不想在四中待了。”
顾萧死死禁锢着夏子坤的手腕，向来温柔的眼神变得凶狠。
“夏子坤，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身份?你什么身份?私生子么?”
夏子坤黑瞳一缩，一股冷气从胸膛处蹿上来。
他阴戾的一笑。
“那你呢?你来找我问她，是以什么身份?”
顾萧很明显怔了怔。
夏子坤拼命挣脱了他的桎梏，在离顾萧半米之外的距离，死盯着他的眼睛看。
“青梅竹马么?真可笑。”
夏子坤突然想起新闻里的那一幕，监控视频里的那张模糊到绝望的脸，眼角一抹嘲讽。
“母亲是精神病，父亲是刚出狱的犯人，夫妻二人都有暴力倾向，这些在没被记者曝光之前你知道的清清楚楚，可你做了什么?顾萧，你这个青梅竹马，救过她么?”
“我一个局外人都觉得她可怜极了，你呢?你也这样觉得吧?但是你却什么都不做。”
“之前我还挺诧异的，她怎么就放着你这样出类拔萃的好学生不要，偏要对一个隐退江湖的混混死心塌地，现在我明白了，因为她早就对你的懦弱失望了。”
“顾萧，你就是个懦夫。”
方才还一脸阴戾的人瞬间僵硬了起来。
顾萧愣在了原地。
夏子坤字字句句如利剑，专往他心窝子里捅。
上课铃声叮铃铃的飘过，树影婆娑，在地上摇曳着。
仿佛全世界突然静止了一般，只剩下落叶还在脚边游离。
顾萧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松开，又攥紧。
他在找，找一个理由反驳夏子坤。
可是却在一片沉默中无法启齿。
夏子坤走了，走之前还狠狠地瞪了林凯一眼。
林凯心里咯得慌，小跑到顾萧身边，看着顾萧一脸失神的模样，揪起了眉头，扶了扶金丝眼镜框。
“顾同学，夏子坤跟你说了她去哪儿了吗?”
下午上课的时候，林凯魂不守舍的握着笔，盯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发呆，脑子里全是那张阴郁冷清的脸，和那个不真切的笑。
教室窗外突然闪现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仅一瞬，就引起了全班女同学的尖叫。
林凯转头，发现从窗外走过的人，是校泳队的顾萧。
他匆匆忙忙的样子，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林凯心里一咯，没有任何犹豫的起身跑出了教室，停在了顾萧面前。
“你是不是在找颜离同学?”他问。
果然，顾萧的眼神认真了起来。
“她跟夏子坤在一起，在厕所旁边的亭子里，你去看看吧。”
说完，顾萧拧紧了眉头，然后简单道了声谢就匆匆离开了，林凯也被英语老师揪着耳朵进了教室。
顾萧并没有找到颜离，他在那条路上兜兜转转了很久，像个无头苍蝇一样。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响。
他接了，说了句:“妈，我只想见她最后一面。”
……
颜离回来的时候已经放学了。
她一路小跑到教室，拿过课桌里面的书包，假装已经上完了一天课，跟着黑压压的人群往校门口走。
校门外的易小森掐灭了最后一支烟，身体残余了方才一番治疗的疼痛，瑟冷的风卷走了他脚边的落叶，留下一个孤单的影子。
视线像往常一样搜寻着颜离。
蓦地，眼前突然迷离一片。
喧嚣的尘埃，在瞬间化做虚无。
易小森皱紧了眉头，一只手扶上了额头，连眨了好几次眼睛，地面像流水一样涌动，挪动的人群像慢调的黑白视频，耳边嗡的一声。
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第一次慌张，恐惧和懊恼。
怎么能在这个时候……
突然，在一番恍惚中，冰凉的红色液体从鼻腔涌出。
他垂眼，看着灰白色的地面被滴了血，一滴，两滴，融为一体。
他又猛地抬头，在一片模糊中看着远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那个颜离抬眸的一瞬间，他转身，靠在一颗槐树下，躲过了她的视线。
颜离走出了校门，朝四处望了望，没见着易小森的影子，于是便坐在门外的小石凳上等。
而易小森，却在离她不远处的槐树下，背对着她，用手捂着鼻子，沾了满手的鲜血。
冷风刮得大树一个劲儿的摇曳着枝叶，飘零的叶子落在他的肩上，又滑进了尘埃。
颜离轻轻吸了口气，抿了抿嘴巴，再次往四周看了看。
易小森阴戾的眼神堆积了一丝无望，环绕着他的空气里满满的血腥，苍白的嘴唇紧咬着，身体颤栗，单手撑着树，随时要倒下的样子。
“啊……你不是颜……”
“唔……”
洛小惜路过那颗大槐树，看见了易小森，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捂住了嘴巴，整个人被他反拽进了怀里，胳膊压在她的肩上。
“闭嘴。”他冷言道。
洛小惜睁大了眼睛，顿时脸红到了耳根。
易小森微转过头，看了眼坐在小石凳上的颜离，她用手拖着下巴，脚尖轻轻地拍打着地面，看上去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他再次回头，低头对那个被她钳在怀里的人说:“你有纸么?”
洛小惜愣了愣，然后用力的点了点头。
易小森见状，慢慢地放开了她。
洛小惜狠狠地吸了口气，然后转身看他，整个人瞬间绷紧了。
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简直不要太恐怖，血，到处都是血。
脸上，脖子上，衣服上，一片血红。
“你，你，你怎么了?”
“纸。”易小森闭了闭眼睛。
洛小惜一怔，赶紧把书包转到身前，从里面掏出一包面巾纸递给他。
易小森接过面巾纸抽了几张堵住了鼻子，可是鲜红很快就沁湿了纸，滴出了血。
洛小惜慌了。
“颜离就在那儿，我帮你去找她过来。”
易小森抬眸，目光很冷。
“不准去。”他说。
洛小惜一愣。
她看了他一会儿，心里五味杂陈。
“那，我送你去医院?”
易小森再次抽了几张纸堵住鼻子，看着眼前这个扎着两个麻花辫，身材矮小，眼睛瞪得大大的人，眼角微扬了扬。
“你认识我?”他问。
洛小惜点了点头。
“我见过你，我知道你是颜离的男朋友。”
易小森看着她，没说话。
“我是颜离的同学。”
洛小惜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她和他同时转过头，朝声源处看过去。
是顾萧。
顾萧在对颜离说些什么，但具体内容听不清。
顾萧拽住了颜离的手，颜离把手抽走了，他再次上手，将颜离从小石凳上拽了起来，然后不顾颜离的拒绝，拽着她离开了。
颜离一边挣扎着，一边朝四周望了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待两人走远后，洛小惜转头看向了易小森。
易小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睛有些出神。
洛小惜:“你是害怕被她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吧?”
他沉默。
“你是生病了吗?”她又问。
易小森靠着那棵树，昂头，渗出面巾纸的血从他的锁骨蜿蜒而流下。
他眼神一脸凄寒，风从四面八方席卷。
他说:“是啊，我生病了。”
片刻，他又笑了笑。
说:“治不好的那种。”
洛小惜站在风里，拧紧了眉。
易小森掏出手机给二钟打了个电话，然后他看向了洛小惜，眼神倦怠。
“今天的事，别告诉她。”他淡淡道。
洛小惜抿抿嘴巴，点了点头。
“你走吧。”他说。
“那你呢?你流了这么多血……”
易小森没应她，绕过她离开了。
他的步子有些不稳，走过的路上都留下了血滴落的痕迹，一步一步，像在往地狱里赶。
洛小惜心里涩涩的。
看着那一路的血迹，在原地待了很久。
……
在颜离奋力甩开顾萧的手时，两个人已经到了无人涉足的凄凄小道，旁边是被冰冻的溪水。
她盯着顾萧，眼中竟浮出恨意。
顾萧被她那陌生冰冷的目光看得有些心寒。
以前，她对谁用这样的眼神，都不会对他。
“你到底要做什么?”颜离问。
顾萧往她面前迈了一步，眸光中点缀了破碎的光点，眼神逐渐败落，却仍是固执的看着她。
“颜离，我就要走了。”他说。
语气很淡，却有浓稠的哀恸。
她深瞳一沉，脸上紧皱的怨愤一点点的平展。
顾萧的眼睛湿了，泪水在腥红的眼眶里摇摇欲坠。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朝她挤出一个微笑。
“我要去美国了，我妈她，联系了那边的教练，明天早上的航班。”
他希望能在她眼里看出悲伤，看出不舍，他希望她能像以前一样抱着他的胳膊不松手。
可是没有。
她就站在他面前，平静的像天上纯白色的云，一脸淡漠，只有深眸微微凝了神。
片刻后，颜离也朝他挤出了一个笑。
“那你保重。”她风轻云淡的说。
顾萧心头一凉。
虽然他知道她会是这样的态度，但没料到自己的心里会这么疼，像灌了硫酸，腐蚀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抬手，轻轻捏住她的双肩，手指在她的肩上婆娑着。
“颜离，只要你开口让我留下来，我就不走了。”
“这次，我听你的。”
顾萧看着颜离，看着她眼睛里的自己，不免觉得有些荒诞和可笑。
自始至终，她的眼神都一片冰冷，看着他的目光里，掺杂了说不清的复杂。
这次，听她的?
终于啊，她终于等到他回过头来征求自己的意见了。
可惜，太晚了。
“你走吧，去你的世界吧。”她说。
落拓的风从田野飘来，夹杂了浓烈又悲怆的野花幽香。
颜离很明显的感受到自己的肩膀越来越疼，像是要被捏碎了一般，而面前的人，眉目一片阴寒。
她听到他说:“颜离，你不要我了，是吗?”
她心头一抽。
那是她从前最喜欢，最宝贝的少年啊。
他牵过她的手，揉过她的头发，半夜从排水管爬上她房间的窗台给她送棉花糖，骑着单车载着她逛遍整个裕桐的鸟语花香，在她被街坊邻居嚼舌根的时候，他把她揽进怀里，摆起一张臭脸对着那群长舌妇，说:谁又在说我媳妇儿坏话呢?
怎么就变了呢……
顾萧，我们怎么就变了呢……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不肯花时间去窥察我心底里的恐惧和无助了呢?
颜离笑了，满是苦涩。
“对，你就当是我不要你了吧。”她轻飘飘的说。
顾萧将她狠狠地按进胸膛，双手紧紧地环抱住她，禁锢住她。
“我错了，颜离，我错了。”
“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错，是我被荣誉冲昏了头脑，把你一个人丢在黑暗里，颜离，我真的离不开你，这些日子，我时常想起从前的事情，我想回到那个时候，我想在你一次一次开口挽留我的时候，选择陪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
“给我一次机会，我求你。”
颜离被他按在怀里，昂着脑袋，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没有很难过，只剩麻木。
这个拥抱很冷。
冷到了心骨里。
她没有推开他，只是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句:“结束了。”
顾萧整个人一愣，环抱着她的双手也僵硬了。
颜离离开了他的怀抱，站在他面前，再次开口道:“全都，结束了。”
颜离用飘忽又敷衍的眼神看他，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看着她转身离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看着她走过的痕迹。
心里空得都能听到冷风灌进去的回音。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摇尾乞怜能得到的，也不过是残忍。
荒芜僻静的小道上，落花飘零，冰冻的溪水冒着寒气，满是萧瑟。
顾萧紧锁着颜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原来目送一个人的背影是这样的感觉啊。
从前，她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她为什么，一声不吭的就离开了他的世界呢?
兜里的手机又响了。
顾萧没接。
他沿着那条小道走了很久，身上落满了枯黄的残叶，像个乱世里的拾荒者。
他好像，已经找不到任何再继续往下走的意义了。
他这么就，错成这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