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刎颈却有忘机友

小说: 端看风华不见他 作者: 三叹三声收 字数:2899

  残阳如血。

  高启合了眼,静静躺在榻上。他屏退了所有小厮与侍女们,整间室内似死一般的沉寂,连呼吸声都难以捕捉。

  他已经在床上连续睡了三日,却是未睡过一日好觉。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可谓是寝食难安。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得难受。除了难受还是难受。

  掀开一床薄被,他缓缓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眼前是一片迷蒙。

  再不起来活动筋骨就该死在床上了。

  他心想,于是穿了鞋,便下床随意披了件暗花云棉袄,伸手推开了雕花木门。临门而望,血色残阳笼罩在高启周身,他的柔弱病态竟愈加明显。

  “呀!高大人,您醒了?”一边坐在台阶上叼着草茎正在捉蚂蚁的凭笙听到开门声,惊讶地回头,“怎得不唤我等呢?大人,天气凉,您稍等,小的这去给您拿件衣服!”说着跳起来就跑开了。

  自始至终高启都没能插*进一句话,他无奈地笑笑,这小子还是这么莽莽撞撞、自说自话的。迈下台阶,坐于庭院中的圆凳上,给自己沏了一壶茶。

  忽然,头顶罩下一抹阴影,吓得高启手一抖,险些将热水洒了。这时凭笙正好抱着袍子跑过来,见着来人,拘下一礼:“啊!徐大人,张大人,杨大人!”

  杨基笑笑:“免礼。”转身坐在高启身边,“高兄,你行啊!两月不见,竟成了这幅死人样!”

  高启白了他一眼表示不满,而后脱下棉袄,在凭笙的服侍下添上了荼色袍子,复又披上厚厚的袄子,坐下,轻笑了一声,并未作答,只是问:“今日是什么风将你们三个都吹来了?”

  徐贲不似杨基那般潇洒大气,他玉树临风温文尔雅,弥漫于他周身的,皆是书卷之气,声音也是淡淡的:“今日是高兄你生辰,看你,把这事都忘了。”

  高启一惊,自己在床上躺了这么久,算算日子,好像确实是到了自己生辰,眉心隐约凝出一些怅然的情绪,将一脸不快敛了,喃喃着:“今日宫中琐事太多,还当真忘了。”

  张羽掀袍拉着徐贲落座,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扣石桌,“我等未备什么大礼,只来向寿星讨杯酒吃。”

  杨基也在一边笑意盈盈地附和:“对对,酒,酒!”

  高启的唇角牵出一抹笑意,声音淡然,若有似无:“对不住各位了,高某府中只有茶。”

  “得!”杨基挑眉,嗔道。

  徐贲温润如玉的面上仍是温暖的笑,道:“那便,以茶代酒罢。”说完持起紫砂壶自己倒了一杯,嗅了嗅茶香,轻抿一口香茗,不禁赞:“好茶!”

  张羽面上自带三分浅笑,仿佛夕阳也温润了起来,他斟了一杯茶,说:“高兄自从入了宫,真真是许久未和我们这些友人去‘洪荒楼’喝上一杯亦或是吟诗作对了啊。”

  “自然是……”高启把玩着茶盘之上的貔貅茶宠,似是漫不经心地说,“便是有此想法,也无法随意出这森严宫廷啊。你们若是前来看望我,想来也是十分不易?”

  “不麻烦,宫中有关系。”张羽解释着,又想起了什么,问:“季迪,当初……为何突然决意进宫?”不能理解为何隐居山林的高启会突然出山,应了朱元璋的邀请,进宫辅佐其以及诸位侯王。别人不清楚,凭他们四人的交情,他们三个还不了解高启是最厌恶官场,厌倦朝政的吗?

  一丝微风拂过,好似吹动了高启的眼睫,他扇了扇睫毛,有一抹晚霞路过高启的眉头,一时间,另外三人皆看不清他的神情。

  “没什么。”淡然笑着吐出这句话,他啜一口香茶。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扭头对杨基说:“杨兄,那日我二人争论的诗句,你请教止仲[注]兄后,可有结果了?”

  杨基见高启终于有空顾及他,高兴地搓着手,正欲回答,院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四人的交谈。

  “皇——上——驾——到——”

  四人皆是一愣,而后忙收拾收拾跪于地面。高启看着一角鹅黄衣袂飘进府邸,心中是百味杂陈,众人伏下身子:“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元璋套了件紫棠色的鸭绒袄子,里边是鹅黄的龙袍,整个人看起来雍容而华贵,站于四人面前,瞬间一股王者之气扑面而来,让高启一行人忽觉透不过起来的憋闷。

  盯着朱元璋的玄色革舄,醇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平身罢。”

  这才缓缓站起,一个都不敢出声。

  高启看了看朱元璋,随后无奈地上前一步,躬身道:“不知皇上大驾,所为何事?”

  “偶经高爱卿府邸,闻欢声笑语,便进来看看有何乐事罢了。”朱元璋道。

  闻言,杨基悄悄瞪了一眼一旁的张羽:都怪你!刚才说话那么大声!看把皇上都招来了!张羽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张大双眼一副“你污蔑我”的表情。杨基撅了撅嘴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朱元璋扫视着另外三位佳公子,上下将每个人打量了一番,接着上前几步,挑了一张圆凳坐下。随手拿起了一只品茗杯,斟满茶水,嗅了茶香后仰头饮尽。高启见了,透亮的眸子中闪过一丝讶异,急着想上前却又脚步踌躇。徐贲在一旁悄悄“啧”了一声,看向高启的眼神饶有深意。

  那可是他沾过的茶杯啊……

  朱元璋放下杯子,抚着茶宠,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这只貔貅被茶水倒是滋养得好。”转头叹道:“你们四个还杵着作甚?”

  杨基偷偷嘟囔了一句:“就是不知道作甚才杵着。”张羽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朱元璋听了,暗笑,“都过来坐罢。”

  众人皆落座,凭笙过来换了壶热水,之后便退下了。庭院中只剩下木讷的四人和皇帝。

  ——堂堂本朝天子在此与他们同坐吃茶,气氛实在是怪异得不行。

  杨基不停地斟茶,一杯杯的茶水往喉咙里灌;张羽则是绞着手指头看杨基灌茶;徐贲依旧是一脸饶有深意的笑容观察着在坐几位;而高启,则双眼淡漠地盯着一旁翠竹之上栖息的一只杜鹃鸟细细观察着,石桌上搭着的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却又出卖了他此时也略有些不安的心情。

  四人都如坐针毡,十分不自在。

  自古道伴君如伴虎,还真不错。

  天色渐渐变暗,最后杨基终于坐不住,大叫:“啊,天色已晚,吾等该打道回府了!”张羽也忙起身:“是啊是啊,许是到了用膳时间了。幼文也同行罢?”徐贲温和地笑笑,向高启点点头示意离开。

  朱元璋握着茶杯看着这慌慌张张的几人。呵,还真是有趣,怎得从未见过高启这几位友人?

  高启直送三人到宅邸门口,临门与其说了会儿话,却忽的被身后人唤了过去。

  高启的双脚如沾满泥泞,慢慢挪到了朱元璋面前,恭敬地作了一揖。只盼时间能过得快些。

  朱元璋依旧保持着这个动作,本是硬性的面孔就在那时生生变得柔和了几分,他的眼睛看着地面长满青苔的青石板,动了动嘴唇,梗了喉咙:“伤……可有好点了么?”

  他不知面对眼前的这个大臣,都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甚至忘了为何而来。只是忽然地想起那日,心中便涌起阵阵莫名的愧疚与惊慌。

  十八年过去,什么都变了。他再不能在看见他受伤时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保护他,而时间冲刷了一切友情,他也不会再这样做。只是那感觉还是历历在目,那锥心的疼痛与透心的凉意也还是那么清晰。

  高启一怔:“回避下,已无大碍。”淡然的声音,如今面对他,他也毫无任何情感可言。

  朱元璋抬首,看着跟前一身冷白的高启。他这幅冷漠的、拒人千里的样子,是在恼他么?果然是在恼他那日的行为吧?微蹙眉,看着高启被冻得发白的嘴唇和绯红的脸颊,心中繁复的情绪扰得他无头无序,没由来地问了一句:“冷么?”

  尾音未落,他立即自嘲地“嗤”了一声。

  堂堂一朝天子,为何要如此关心手下大臣,为何要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找不着北?他只需坐稳龙椅,端看风华,掌握天下便可,别人,干他何事。

  也没等高启回答,朱元璋倏地起身,踱着步子立至高启跟前,从袖口里掏出一个什么,伸手便探向高启的腰部——

  “陛下?”高启见状,提高了嗓子,想挪动步子,却又恨自己迈不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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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北郭十友”之一王行,字止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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